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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bula story 事情篇(1 / 2)



1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我将比我年长、且体型壮硕许多的孩子耳朵咬得稀烂。



那小子原本是在某个装出慈善家嘴脸的伪善贵族所经营,充满屎尿味的孤儿院中作威作福的暴君。无论对谁都恣意地逞欲或施加各种暴行,是天生的虐待狂、反社会人格、变态的臭小鬼。



将那家伙的双耳咬烂后,我成了孤儿院的英雄。



下个瞬间又化为新任暴君。



我是个比他还重度的虐待狂、反社会人格、变态的臭小鬼。



孤儿院成为我的王国。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那份回忆穷极无聊、不值一提,且可有可无,早已被我舍弃在这污浊不堪的尘埃从空中飘落、黎明前的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第九区‧库拉纳德欢乐街以外的遥远街道了。



「不过那女人还不差,上过之后就杀掉未免有些可惜啦。」



顶着飞机跑道头(※注:将中间头发剃光,只留下两侧头发,与庞克头相反的发型)的银疾轻抚下颚讪笑着。他虽然是个残暴的家伙,但笑声充满谄媚,令人感到不快。而在银疾身旁拍着手发出嘎嘎嘎的怪声、留着辫子的约翰‧比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也没办法,谁叫那女人不懂得什么叫售后服务哩?不听话的女人就是要上过后杀掉,否则就会被爬到头上来,不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怎么行?」



「呆子!给她颜色瞧瞧后就死掉不就没有意义了吗?呜嘿哈哈哈哈嘿哈哈!」



「那倒是!嘎嘎嘎!」



「约翰‧比,你真是个大白痴。」



「吵死了银疾,你没资格说我。」



「不,像你这么笨的家伙天底下还找不到几个哩。老大你不这么认为吗?」



「没、没没没没有这回事对吧,老大?」



银疾藉由贬低约翰‧比来让自己显得多少有用一些,而约翰‧比则打算扮演即使被银疾揶揄也不会怨恨对方的好好先生。两人明明都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这副像被驯养的狗一般的姿态是怎么回事?



念头一闪。杀了他们吧?



我就这样重复着同样的事。支配他人、得手后感到厌烦、破坏、再次感到饥渴。不应该是这样的,这种烦躁的情绪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要的不是这种东西。那么,又是什么?我想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约翰‧比。」



被点名的约翰‧比脸部抽搐着,咽了咽口水。



而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的银疾,比连毛虫都不如的害虫还要差劲,跟臭气冲天、令人难以忍受的厨余没什么两样。



「银疾,你也是。你们都是白痴,是比水蚤还低等的垃圾。」



约翰‧比与银疾瞬间四目相对,接着露出僵硬扭曲的谄媚笑容。对不起,您说得没错,两人低下头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蒙混过去,但却冷汗直流,浑身打颤。只会谄媚奉承的家伙,烦死了,混账,无聊。没错,无聊,一切都是这么无趣,无趣至极,令人不禁萌生杀意。没错,杀,杀,杀了他们。



我舔了舔嘴唇、一歪头,两人就倒退了好几步。但他们捡回了一条命。



「——白发、左右不对称的奇特服装、总像抽搐般的表情、右眼蓝左眼黑,简单好认,绝对不会错。」



前方。



那家伙从十美迪尔前的角落走出来,站在道路正中央。



那是个身穿长度及膝的外套、留着凌乱胡子、眉毛下垂的男人。



「你是『蛇蝎』的塔里艾洛吧?」



「你、你是谁?」



「什么人?」



银疾和约翰‧比立刻拔出武器摆出架势。但他们俩或许正在内心松了一口气也说不定。要是那家伙没有出现,自己现在不晓得会变成怎样。我——大概已经让银疾和约翰.比停止呼吸了。但是做那种事并没有任何理由,不过是发泄情绪罢了。



塔里艾洛。



那确实是我的名字。



塔里艾洛瞇起右眼,左眼睁得老大。



「那又怎样?」



「我是来请你还钱的。」



「钱……?」



「没错。」



那家伙从外套口袋中拿出折得烂烂的纸张,摊开放到地上。



「这是付款通知,毕竟是工作,我还是做了一份。」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塔里艾洛将银疾和约翰‧比推开,踩上纸张。



「我是不借钱主义者。」



「我想也是,像你这种人,与其用借的,倒不如直接用抢的。没错吧?」



那家伙露出浅笑,将双手伸到腰后,要动手吗?



「我知道的。虽然我是讨债人,但工作并不一定是要回借款。我要请你还来的,是六天前你和你的手下杀了某个男人后抢走的钱。男人的名字是卫‧鲁兹,他每次总是将当侵入者好不容易赚到的钱拿去赌博花光,是个没用的家伙。发色是棕色、眼睛是深蓝色、W型下巴、大鼻子。身高约为一百七十六桑取美迪尔,体重虽然不确定——」



「你这家伙,净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看我怎么让你闭嘴……!」



银疾和约翰‧比冲向那男人的瞬间,我对于收这些杂碎当手下的自己感到火大。对方可是以一对三也面不改色的男人。光是这样就能看出他并非简单的角色,而且他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空隙,很明显是职业级的。



但那两个白痴却了无新意、毫无准备的直直向前冲过去。因为对方乍看之不怎么起眼,所以误认为只要两人一起上就能打倒他吗?若是这样,他们就真的是毫无用处的大笨蛋,很快就会因为自己无药可救的愚蠢得到相对的报应了吧。



「——咿!」「啊嘎……!」



结果,两个白痴就这样被那个男人从身后抽出的棍棒打中侧脸,难看地倒在地上。左手持棍、右手握着摩德洛里短刀,是双刀流吗?但那家伙并没有砍了那些白痴,只用左手的棍棒两三下解决掉。刚才那家伙是怎么移动的?速度绝对不慢,但似乎也没有多快,而且半点魄力之类的都感觉不到。简直像是他们两人自己冲向那家伙的棍棒挨揍似的。尽管不可思议,但这件事就这样理所当然般的发生了。他究竟是什么人?



「你用的招术很特别哩。」



「没那回事。『蛇蝎』的塔里艾洛,据说你会使暗器是吗?」



「没错。」



塔里艾洛右臂由下往上一挥,某样东西从袖子里倏地飞出,是锁炼,前端挂有秤锤。男人侧身躲过了秤锤,但塔里艾洛一开始瞄准的就不是那家伙,而是他右手上的刀。



「就是这样。」



抓紧顺势缠住短刀的锁炼使劲一拉。那家伙没将刀放开也好,这使得他脚步略微不稳,这样就已足够了。



塔里艾洛向前冲去。那家伙虽然用棍棒瞄准塔里艾洛的侧脸,但那种东西只要用绑在右手的护腕便能轻松挡下。作势要冲进他怀里攻击他,趁机缩短距离。原本打算趁那家伙闪开时缠住他来个头锤,但却没能成功。



不知何时,那家伙背对着塔里艾洛。



他看见那家伙的后脑勺。



就在下一秒钟。



塔里艾洛飘了起来。



被摔出去了吗?莫名其妙。那家伙果然会使用特别的招术。塔里艾洛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缩起身子准备承受冲击。那家伙看穿他的动作,将锁炼用力一扯,因此塔里艾洛是从肩膀先撞到地面的。



会被杀掉,他心想。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自己确实是活着的。



在这里,在这个世界,呼吸着。



有好一阵子遗忘,而现在又回想起来了。



塔里艾洛睁大双眼,立刻掌握了自己现在的状况。锁炼已经被砍断了。而我以右肩着地的难看姿势倒在地上,那家伙近在眼前,现在似乎正准备挥下手中的刀。我当时一定在想,下一秒,我的头就会被他的刀砍碎,脑浆迸裂,一边嘎嘎地笑着死去,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若是维持现状就会变成这样。



不,才不会哩。



塔里艾洛将左后方的牙齿咬碎。装入特制牙齿中的皮区寇特H与唾液和空气产生化学反应,转变为大量的红色黏液,一瞬间便充满整个口腔。塔里艾洛将其啐向对方。



「——什……!」



包括脸部,整个上半身被红色黏液覆盖,使得那家伙一时间停止了动作。当然,短刀也是。塔里艾洛趁隙起身,用左手灵敏地将小刀射出。但那家伙虽然被蒙蔽眼睛,却还是闪开了小刀。他应该不可能看见,却像是看见了一般。是怎么感觉到的?无所谓了。



塔里艾洛将护腕下推到可以遮住拳头的位置,朝那家伙逼近。但那家伙退开了,不是直直后退,而是一边用外套擦拭眼睛四周的黏液,一边向左向右地、摇摇晃晃的后退,不让塔里艾洛有机会接近。他的动作令人焦躁,难以捉摸。既然如此,直接抓住他就好了。



塔里艾洛从皮带上抽出两端都挂有秤锤的短绳,朝那家伙的脚边扔去。



第一条是诱饵。



让他误以为第二条是真的要攻击,再用第三条成功缠住那家伙的右脚。



而且,秤锤不偏不倚地击中那家伙的左脚。



那家伙失去了平衡。



「呿……!」



「呼哈哈哈哈哈……!」



那家伙的刀朝着正要冲进自己怀里的塔里艾洛砍去,但动作变钝的刀刃只轻轻画过脸颊的皮



肤。棍棒击中右肩,发出钝重的声响,但那是他故意挨打的。塔里艾洛舔舔嘴,架住那家伙的双手,让他尝尝头锤。一记、两记,那家伙呜、啊地呻吟,手中的刀与棍棒滑落。



他这么想。



不对。



并不是滑落。



而是那家伙刻意松开的。



为了让双手恢复自由。



「——哈……嘎……啊……!」



他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左右的侧腹。有某种东西从两侧压住我,从那里渗入某种东西,不像热流,也不像振动,总之是某种强烈的感觉。是他的手,他做了某件事。呼哈哈,真有意思,你竟敢这么做,畜生。双脚打颤,头晕目眩,令我几乎要倒了下来,身体使不上力。使不上力?该死,别开玩笑了。



塔里艾洛向那家伙一拳挥去。他曾用拳头揍死好几个人,但那家伙却轻松闪过塔里艾洛的拳。简直像是成人与孩子间的差异,我是孩子,而那家伙是成人吗?难以置信,别开玩笑了,我不承认。塔里艾洛轻咬舌头。集中精神,那家伙一派轻松的表情,或许是认为已经成功将我压制住了吧。你大错特错了,我要让你知道这一点。



塔里艾洛摇摇晃晃地接近那家伙,接着突然压低身子给那家伙一记扫堂腿。再冲向被扫倒的对方,一边大吼着,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戴着附有尖刺的戒指,塔里艾洛的拳头不一会儿就让那家伙满脸是血。那家伙也准备接招。一被那家伙抓住关节,就不知为何全身无力。管它这么多,他继续挥拳。朝下颚揍了一拳后,感觉意识开始飘远。那家伙用手肘攻击喉结时,痛苦到以为自己会死掉。死,我会死,我会死吗?不要,我还不能死,我不会死。塔里艾洛整个人扑上去,死命攻击那家伙,踹、咬、被揍、被踢飞、被摔落。适可而止吧,那家伙这么说,边将拳头握成奇特的形状揍向塔里艾洛的左眼。塔里艾洛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但仍一边回答「才不要哩。」一边攻击着那家伙。



2



「……该……死……真是亏大了……」



已经到极限了。虽然并非完全动不了,但已经走不动了。总之先休息一会儿吧。不,其实身体已经不听话地向前仆倒。硬是扭转身体,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倒向一旁。真糟糕,看样子暂时是站不起来了。虽然偏向外侧,但这里仍是库拉纳德欢乐街,有许多小混混会盯上醉倒在路旁的白痴,将他们剥个精光。要装死吗?结果都是一样的。对那些家伙而言,对方是活是死都与自己无关。当中大概也有人认为,对方若是抵抗,只要杀了他就行了吧。毕竟这里是艾尔甸。也就是说,因为被那臭小鬼感动而接下了愚蠢的委托,明明拿不到钱却还是跟那种顽强的家伙大干一场,最后成了这副跟破抹布没两样的德性,全都因为我是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那个混账……竟然还在笑……」



自己被他揍到眼球都快飞出来了,虽然不晓得那有什么好笑的,总而言之,他不是个简单的家伙。「蛇蝎」的塔里艾洛。世人对他的评价不过是一群小混混们的山大王,事实上他的确没什么象样的手下,但其魄力与顽强却不容小觑,甚至令人对于他愿意屈就于仅仅十人左右的小公会之首感到不可思议。



「……谁也……不会料到,会变成这样……吧……」



真受不了。



冰冷的地面出乎意料地舒服。



真想喝一杯。



要到常去的那间店吗?



怎么去?



「……接下、来……」



思考这种问题的期间,太阳都要出来了,不过前提是自己得能够活到早上。没人能保证,或者应该说相当不妙。臭小鬼,竟然委托我这种麻烦的工作,所以我才讨厌小鬼。我非常讨厌见到突然失去监护人的小鬼脸上的表情,以及将视线从那些家伙令人同情的脸蛋上移开的自己。因为对方抵抗,所以没有办法。我并不打算杀他。是他的运气不好,不是我的错。那么,是谁的错?



硬要说的话,是社会吗?是这个社会的架构有问题,所有人都是牺牲者。就连不过是个犯罪组织中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却被治安维持骑士团盯上的,你的父亲也是。被他们闯入自己家中,你的父亲不晓得是因为激动或是混乱而胡乱挥剑,因此被我杀害。我虽然知道他有孩子,却没想到会演变成在他儿子面前杀掉他的局面。我觉得没脸见他,感觉非常不舒服。父亲被杀的你、以及杀了他的我都是牺牲者。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父亲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我听见脚步声。



因为是人烟稀少的道路,我不能说没期待过自己或许能平安无事。但也没有怀抱那种落空时会大受打击的希望。只有一个人吗?沉稳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我该怎么做?要装死吗?好不容易夺回来的钱或许又会被抢走,但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这原本就不是一份值得自己赌上性命的工作。必要时,要我求饶或做任何事都行。我可不是为了这样无聊又凄惨的死法,而舍弃稳定的工作从远方来到艾尔甸的。我微微睁眼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由于这一带相当昏暗,因此只能藉由远方的光线隐约辨认那家伙的身影。



那家伙穿得全身漆黑。



身形瘦长。



虽然并非会被误认为女性的矮小身躯,但以男性而言,是会被归类为纤瘦的体型。



稍微有些松懈了。我立刻重新思考。要是光凭外表判断别人,可是会尝到苦头的,尤其是在



这个艾尔甸。有许多人尽管看来像个孩子,却早已干尽了在别的国家被处刑好几次也不够的坏事。在这个国家,所谓的善恶近乎于玩笑话。别大意了,千万别懈怠。话虽如此,我也无法做些什么。但是身上的钱。钱吗?



这就是所谓的职业伦理吗?无论是怎样的工作,工作就是工作。接受了委托就一定得完成,毕竟信用第一。那么,该怎么做?该如何是好?



全身漆黑的男子逐渐接近。



我悄悄将左手伸到腰后握住棍棒。乍看之下,那不过是附有握柄的短木棒,但其实里面包有金属蕊心,因此前端较重。这种贴身短棍是哈兹佛独立军领地治安维持骑士团的制式装备。危急时,用这家伙给他一记后逃跑吗?不可能,我已经没有那种体力了。比起这个,豁出性命杀了他或许还比较实际。无论如何,希望都很薄弱。



对手很不对劲。



那家伙很危险。



并没有确切的根据,顶多就是直觉或第六感之类的东西。但我却能清楚感觉到,那个看似纤瘦的家伙,是个危险至极的人物。不是用头脑,而是用身体察觉到那家伙的危险性。就像是被猛兽紧咬住喉咙,死心地顺从食物链、有所觉悟的小鹿一般。浑身无力。已经够了吧,我几乎要这样告诉自己。顺其自然吧,别再想些有的没的了,这就是命运。会让自己放弃一切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那家伙在五美迪尔前停下脚步。



无法呼吸。简直像是待价而沽的家畜。是谁会被人买去吃掉呢?即使被选中也无法抵抗,因为挣扎也没有用,反正迟早还是会被吃掉。也不用思考是谁,因为没有别的选项。



别无选择。



那家伙能选择的,只有我而已。



只能硬干了。



握住贴身短棍的手微微用力,紧咬牙关。



在我跳起来之前,那家伙又再次迈出脚步。



不行,我已经失去先机了。无法起身,只能静静待在原地。那个混账是故意的吗?若是如此,那还真是差劲。



那家伙更加接近了。



丝毫不紊乱,一样平静的步伐。



难不成,他以为我是尸体?



对了,路旁的尸体在艾尔甸并不罕见。我是尸体,是大型垃圾。这样就好了,就这样到别处去吧。



二美迪尔。



一美迪尔。



喂。



别在这时停下来啦。



拜托,别停下脚步。混账,为什么停下来?



是因为我浑身发抖吗?



「……喂。」



不知为何我发出了声音。



一片黑暗,看不清楚他的脸。



但我总觉得自己似乎不会被杀。



我有这种感觉。



「能不能帮个忙?」



我打算做什么?



就连自己也感到讶异,但我的左手放开了贴身短棍,微微一笑。



「我连站起来……都很吃力。就像你看到的……虽然是自作自受。」



全身漆黑的男子一语不发地俯视着自己。



彷佛一闭上眼睛就会回想起似的,全身的疼痛苏醒,几乎要呻吟出声,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该死,塔里艾洛那混账,早知道就先杀了他。反正他似乎是很固执的类型,总有一天一定会来找自己算账的。要是被那种男人盯上,有几条命都不够用。没错,早知道就杀了他,应该杀了他才对。



在白已昏死过去之前,那家伙都是一脸爽快的模样。真是恶心的变态家伙,为什么我没有杀了他?



那也是没办法的。



我不是杀手。



只是个讨债人。



所谓的工作也有限度的。使人停止呼吸并不是我的工作。我所做的充其量只是生意。讨债、赚钱、生活。仅此而已。



真无趣。



说实话,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



不过呀——



即使再怎么无趣,即使死命挣扎、不断跌倒,也要想尽办法活下去的家伙,在这个城市中比比皆是。



我也是其中之一。



「来。」



「……啊?」



睁开眼。



全身漆黑的男子蹲下身,将手伸向自己。



「你不是要我帮忙吗?」



冰冷的声音。



并非压抑感情,而是打从一开始就缺少情感似的,如同赝品、如同人造物品般,透明、锐利、却又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声音。



我彷佛被那声音吸引般伸出了手,男子毫不犹豫地握住。



转瞬间。



被男子的手拉起,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



「走得动吗?」



「不……不确定。」



我没什么自信。眼下,光是这样站着就已经让我双脚发软,好不容易才撑住。手脚虽然没有骨折,但肋骨断了好几根,内脏恐怕也受了伤。头部及脸部满是被殴打的伤痕,出血量也相当大。



虽然如此,但男子的身体轻轻滑过胁下,让我将手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有要去什么地方吗?」



「……啊,对呀。但是你——」



我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云被风吹动,令人怜爱的月亮在地上撒下银色光芒。



月光映照在男子脸上。



我不禁看得出神。



那冷冽的淡青色瞳孔,令人难以置信地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更甚于声音。



多么俊美的脸庞。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3



就某方面而言,第三区或许是艾尔甸中最正常的区域。



男女老幼群聚在此生活,过着极为理所当然的日子。那种生活虽然过于脆弱且虚幻,但大部分的人不紧咬着不放就活不下去。这种如同在远离尘嚣的山中以彩霞为食、悠然俯瞰下界的东方神仙般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办得到的。其中或许也有一天到晚满脑子烧杀掳掠念头的异常家伙在,但并不多。即使是被称为恶党、暴徒或垃圾的人,偶尔也想寻求能够喘口气的地方。因为就算是在令人作恶而厌烦的成长过程、环境或人际关系中变成差劲透顶的混账家伙,也无法逃避自己生而为人的事实。



接近第三区外围,是相互重迭般并列着、经过一再粗陋修补而成的两层楼老旧建筑,那栋建筑物便是其中之一。话虽如此,就在不远处,第三区附有守卫的高级住宅区耸立,而这条街的居民就在这样纷杂的空气中,平安无事的度过每一天。这就是绝不富裕的人们的处世之道。卫‧鲁兹这个男人也是这样生存着,却不晓得是在哪一步走错而迷失了。如此一来,会从崖上滚落也是很自然的事,这就是现实。



金属制的阶梯锈蚀得厉害,四处都是坑洞。



若要抵达二楼深处的房间,还得先穿过堆积在外侧走道上的大量垃圾不可,令人在粗话脱口而出前,倒比较想先叹口气。



门板是木制的,到处都长了霉,从边缘开始腐烂。只要施点力敲击似乎就能破门而入。正当自己犹豫着该不该敲门时,门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一脸不快的小鬼。焦褐色的头发干燥粗糙,身上的衣服与皮肤都满是污垢,但却有双看来慧黠的眼眸。紧闭的双唇看来有些傲慢,又有些可怜,彷佛必须忍受各种事情,几乎被压垮似的歪曲着。我讨厌小鬼。



「嗨。」



「……什么事?」



「委托别人的人,不能问『什么事』吧?」



试着露出笑脸,但小鬼那充满怀疑的眼神并没有变化。算了,这样或许比轻易相信任何人、听到好事就黑白不分地扑上去来得好多了。



「汤米‧鲁兹。」



我将右手伸进外套口袋,取出信封交给那小鬼。



兄到那个信封,小鬼似乎害怕地缩了缩脖子c



「确认一下,这是拿回来的钱。」



「……你真的去要了呀?」



「因为这是工作。只要接受委托我就会去做。」



「你是白痴吗?」



「这么回报我的吗?」



我用左手搔搔额头,这次的叹气声听起来像是打哈欠。啊啊,麻烦死了。小鬼就是这样。总觉得有些可悲,难道非得将信封硬塞到他手上,逼他打开来才行吗?



小鬼艰难地打开信封倒过来,硬币落在他小小的手掌上。一千达拉金币二枚、五百达拉银币四枚、一百达拉黄铜币八枚、以及五达拉青铜币一枚,共计四千八百零五达拉。不算大钱,甚至只能算是一笔小钱。而且,汤米‧鲁兹的父亲卫‧鲁兹并不是因为那些钱被杀害的。他在郊外的酒吧中,对着一群吵闹不休的家伙咂嘴。这才是卫‧鲁兹遭到杀害的直接原因。仗着凶暴且强悍首领的光环,自以为了不起的「蛇蝎」小混混之一听见了咂嘴声。该说是运气不好呢?或是粗心大意呢?或许二者皆有吧。因为这点小事,卫‧鲁兹被私刑伺候,拚命求饶,被拖到塔里艾洛面前,因为他的一句「吵死了,杀了他」而决定了命运。卫‧鲁兹被杀了,身上的钱被「蛇蝎」的小混混们抢走。调查详细金额也费了一番工夫,我参考小鬼的证言,跑了好几间他父亲常去的店。真是愚蠢的工作。



「信封中有明细。对,就是那张纸。你会读吗?」



「……一点点。」



「是吗?正如一开始所说,手续费是四成。也就是说,那些钱是你父亲身上的钱的六成。四成我已经收下了。总共是七千八百零五达拉,所以我拿了三千。听得懂吗?其实我本来应该收二千一百二十二达拉的,不过就算你便宜一点吧。」



「什么意思?你是想表示亲切吗?」



「别说蠢话。我对你亲切有什么好处?又不会变成我的贵客。我只是懒得算太细罢了。」



「我想也是。」



「那就别问那么多呀。」



明明只是个小鬼,但见到他那抽搐般的扭曲笑容,连我都不禁跟着苦笑起来。



失去父亲的汤米变成孤身一人。据说他连母亲的长相都想不起来,就连她是死了还是失踪都不清楚。汤米对于他唯一的至亲,对父亲赶到厌恶、憎恨、却也担心。即使他爱喝酒、好赌博又没用,他仍是汤米无可取代的父亲。



我不会再移开视线。



至少要正面迎向他的视线。



我只是因为想做才这么做的。



「汤米。」



「做什么?」



「记得是第六区吧。那里有间收容所,你听说过吗?」



「没有,我不晓得。」



「如果厌倦独自生活,就去那里看看吧。至少能讨口饭吃。」



「我才不会去哩,我会照顾自己的。」



「是吗?」



我轻抚汤米的头,他的头好小。似乎又要被抱怨了,我立刻将手抽回,转过身去。一度停下脚步,「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原本想这么说,却又吞了回去。对方只是小鬼。而且没有问题是最好的。



「再见啦。」



我没有回头,挥了挥手,正要朝堆在走廊上的垃圾山走去时,「那个……」前委托人出声叫住了我。



「你还算小有名气喔。大家都说你是个大好人。连我这种小鬼,都知道做那种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喔。只会耍帅,好像白痴。」



或许我的确是个白痴,虽然这么想,但我没有响应。在做了白工后挨骂,还得侧着身穿过垃圾山吗?还真凄惨。但比起只留给独生子四千八百零五达拉的男人,或许还算好了。



4



第一次来时还想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习惯之后反而觉得相当自在,真是奇妙。



黑发修剪成类似蘑菇头的发型、金色高领服装配上白色紧身裤、穿着茶色绑带长靴、戴着银框眼镜的店长米开朗基罗,一如往常地在窗边画着奇怪的画。



这间店里到处摆满了米开朗基罗创作的画或雕刻,装潢似乎也是他亲自操刀的。虽然不懂得艺术或美术,但一言以蔽之,这里是个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的空间。而且还在持续进化中,米开朗基罗每完成一件作品,店里就会变得愈发混沌。前阵子,在靠内侧那桌的座椅上坐了四只不晓得是人类还是动物的谜样生物,惊愕之余定睛一看,原来是制作精细的人偶。那些人偶过了几天后便消失了,原本以为是因为占位子而撤掉的。一问之下,米开朗基罗轻松地回答:



「喔喔,那个呀,那个已经卖掉啰基罗。」



是用多少钱卖掉的,我并没有追问下去。



反正一定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金额。



看样子,身为艺术家的米开朗基罗似乎有固定的支持者,甚至连他随意揉捏的黏土都有一定的价值。



虽然无法理解,但就算试着弄懂世界上所有的事也没有意义。



算了,只要接受有这么一回事就好了。



正因为自己无知,才会感到不合常理吧。



「——所以,你将这间店告诉那位救了你的男人?」



「是呀,我说了。」



坐在几乎已经算是自己专属座位、吧台最内侧的位子上,一边喝着酒,一边与总是坐在自己身旁、只要有机可趁便想凑上来、似乎对自己有意思的女店员闲聊着。作为工作后的调剂,这样究竟算是好或不好呢?虽然无法轻易断言,但我并没什么不满。



「是个很奇特的男人。他一直陪着我到『地下医术士托托』那里为止。」



「托托是那个医术士大叔?」



「虽然是非法的,但技术不坏。」



「我知道我知道,只要拜托他,就连堕胎也只要三两下就能完成喔。我朋友已经受他照顾好几次了。」



「好几次呀?」



「我记得大概是四、五次左右吧?」



「那家伙,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吧……」



「不可能不可能,要是她懂得小心谨慎,就不会怀孕那么多次了。」



蕾吉娜今年二十二岁,虽然是金发碧眼的肉感美女,但因为她那不加修饰的轻薄且乳臭未干的态度及言行,使得她感觉比实际年龄还年轻。跟这个女人说话时,特别容易意识到自己是个中年大叔,令人难以忍受,但对方似乎就是喜欢这一点。



「——总之,他连姓名跟住处都不肯说,似乎打算直接离开,我才会跟他说有兴趣的话就过来这里。」



「喔。不过,若是库拉尼不在时那个人来了,该怎么办呢?」



「就让他点他想喝的吧,全算在我的帐上。」



「但是或许连他是哪个人都不晓得喔?」



「你会晓得的。」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吗?」



「只要见到就会知道。」



「为什么?」



「长相。」



库拉尼侧着头,轻轻摇晃杯子。



「见到他时,铁定会大吃一惊。」



「他长得怎么样?」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长得像他那样的男人。」



「很夸张吗?」



「是呀,会让女人为之疯狂的长相。」



「喔。」



蕾吉娜眼睛发光。真是直率的女孩,虽然不是坏孩子。



「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库拉尼。」



「那可真令人高兴。」



不过缺点是有些烦人就是了。



库拉尼不着痕迹地闪过打算缠上自己手臂的蕾吉娜,将见底的玻璃杯递向吧台另一端。



「罗肯,再来一杯。」



「同样的可以吗?」



发丝有些稀疏的中年男子停下正在擦拭玻璃杯的手,接过库拉尼的杯子。以店长的名字为名的「米开朗基罗」这间店,名义上的男店员只有罗肯一人。在穿着店长亲自设计、不晓得该说是传统或者创新、且暴露度极高制服的女店员当中,系着领结、身穿围裙、身材微胖的秃头中年男子显得相当突出。



但当罗肯在场时,这间店的气氛完全不同也是事实。若是罗肯不在,这间店看起来彷佛是头脑有问题的艺术家的后宫,说是卖酒,反而更像卖女人的店家罢了。因为有他在,这间店才勉强像是一间可疑的酒吧。



而且别看他这个模样,技术相当好,或者应该说非常了得。



顺带一提,虽然因为他有前科而有些麻烦,但这里是米开朗基罗的店。既然现在也在专心制作作品的那个男人知道发生过那种事,仍继续雇用他,也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库拉尼从罗肯手中接过杯子,正要送到嘴边时,蕾吉娜又凑了过来。



她用略为低沉的声音说着:



「事实上,我有事想告诉库拉尼。」



「什么事?」



「这里不太方便说……」



蕾吉娜瞥了罗肯一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吗?罗肯彷佛想起什么事似地躲进厨房,真是懂得察言观色的男人。



「跟那家伙有关吗?」



「我不确定。」



蕾吉娜似乎还在注意着厨房,是担心罗肯会竖起耳朵偷听吗?库拉尼耸耸肩,拿起玻璃杯站起身。往稍远一点的座位移动后,蕾吉娜不是在他对面,而是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后凑近自己。虽然令人感到为难,不过这次似乎是为了谈论秘密。



「之前不是有个叫亚妮叶思的店员吗?虽然现在已经不在了。她死了,或者应该说是被杀害的。」



「是呀。」



若是因为有人死去就大惊小怪,是无法在艾尔甸生活的。话虽如此,因为是自己常光顾店家的店员,所以多少有些印象,对同事而言应该更加深刻吧。



「已经过了一巡月左右了吧?她是个不太会说话,很内向的女孩对吧?以库拉纳德来说,她算是很少见的类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她真的是个罕见的好女孩喔。虽然我跟她并不熟,但琪奴可从前跟她很要好,所以非常沮丧。」



「似乎是如此。」



现在在另一桌招呼客人的琪奴可是欧克立德酋长国出身,巧克力色的肌肤与黑色短发十分相衬,给人一种凛然的感觉。虽然是个漂亮的女孩,但态度相当冷淡,别说是应答了,就连打招呼都只有最低限度,很明显是不适合招呼客人的类型。但却意外地相当受欢迎,甚至还有不少客人是冲着琪奴可光顾这间店的。



「因为她们的故乡都比较偏远,或许彼此惺惺相惜也说不定。」



「咦?是这样吗?」



「为什么只是一介客人的我会知道,而身为同事的你却不晓得?」



「嗯,这么一提,我似乎听过这件事?或许只是我没有仔细听也说不定。这种地方意外地有我的风格吧?」



「我不否认。」



「对吧?」



「然后呢,亚妮叶思怎么样?」



「啊,对对对。然后,好像是四、五天前左右的事,又被杀了喔。」



「‧等等,『又』是什么意思?」



「『又』就是再一次的意思呀。」



「我不是问你字面上的意思。是谁被杀了?」



「葆拉。」



「葆拉……?」



库拉尼蹙眉,在脑海中一一省视在这间店里工作的店员名字。



首先是眼前的蕾吉娜,以及琪奴可、罗肯。



接着是大受男性们欢迎,却被女性们彻底讨厌,自称十六岁的洁西利雅。



身材魁梧且长相显眼,个性开朗的依蕾奴。



虽然是个美人,但一喝酒就会性情大变的晔莲。



与其说是丰满,倒不如说是肥胖的玛莉琳。



亚妮叶思死后新来的贝菈,除了知道她的嘴唇右边有一颗痣外,对她仍是一无所知。厨房里有一位专门做菜的店员,但我记得那家伙应该是个男的,名字叫奥斯华德。



除了几乎都在店里,但总是埋首于绘画或雕刻的店长米开朗基罗外,总共有九人。库拉尼知道的就是这些。



虽然生意相当兴隆,但并不是多大规模的店面,因此应该没有其他尚未见过的店员才对。



「你听好,蕾吉娜。我现在并没有忙到连听你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毕竟是今天的工作平安结束后才来这里喝一杯的。但是所谓的谈话,不晓得对象是谁就没有意义了。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呃……或许吧?」



「是吗?那就好。既然如此,请你说得清楚一点。葆拉是哪里的什么人?」



「她是我的朋友,现在不在任何地方喔?」



「因为她已经死了吧?」



「嗯,没错。」



蕾吉娜垂下肩膀,悲伤地叹了口气。



想叹气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那个葆拉是你在哪里认识的?」



「算是点头之交吧?曾经有一次一起喝酒。」



「也就是说,并没有深入交往啰?」



「讨厌啦,库拉尼真是的。我虽然不讨厌女孩子,但我喜欢的可是男人喔?」



「我不是指那件事。」



「咦?是吗?那是什么事?」



「是葆拉吧,被杀掉的那个。」



「对对对,葆拉被杀害了。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她是感觉有点讨厌的女生。有W型下巴,咪咪又超大的,那怎么看都是去隆乳的吧。但我想她并没有坏到会被人杀掉。吶,库拉尼也是这么想的吧?」



「啊,是呀。很遗憾,我应该没有见过那个叫葆拉的女人。」



「那当然啰,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又不是库拉尼的。」



或许是有所不满,蕾吉娜像个孩子似的鼓起脸颊嘟起嘴。要说我不感到焦躁是骗人的,但若是针对这一点说了什么,铁定只会让话题更偏离方向罢了。库拉尼啜了一口威士忌。



「总而言之,我已经知道你的朋友葆拉在四、五天前遭到杀害了。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哀悼葆拉的死吗?」



「才没有呢。虽然我觉得她有点可怜,但我跟她并没有那么好。」



「那是怎么样?」



「我不是说又被杀了吗?」



「你是说了,幸好我还记得。」



「亚妮叶思、葆拉,还有……」



「……喂,还有呀?」



「嗯,梦女岛的夏隆。」



「梦女岛?就在附近嘛。」



「咦?库拉尼,你去过吗?明明都已经有我了,你这个花心大萝卜!」



「等等,葆拉该不会也是在这种店里工作的女人吧?」



「咦?我没说吗?葆拉之前是在月光喔。」



「同样是在八丁目这一带吗?」



占了艾尔甸第九区大半部分的库拉纳德欢乐街,有着俗称三丁目、四丁目、六丁目、八丁目、十一丁目、十二丁目的区域。没有从一丁目开始排序,是因为旧的道路因时代潮流而毁坏,新的道路铺建,街道改变所致。这间米开朗基罗、梦女岛与月光同样位于库拉纳德八丁目,也就是都在附近。



「那个叫夏隆的女人是何时被杀的?」



「嗯,是什么时候呢?我想大概再早一些。十几天前吧?而且我跟夏隆并不熟,因为是我朋友的朋友,所以见过面而已。」



「也就是说一巡月内,这附近有三个女人被杀吗?」



「对!就是这样。」



「嗯——」



库拉尼动动颈部,骨头发出喀喀声,他挑起单边眉毛。



「这是常有的事吧?」



「是这么说没错啦。」



「顶多就是你自己也小心一点。钱、力量、能够依靠的男人,当然女人也行,无论用任何手段。无法保护自己的家伙就无法生存,这里就是这样的城市,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能够依靠的男人。」



蕾吉娜指着库拉尼,露出微笑。



别开玩笑了。



「我只是个讨债人,只会为了钱而行动。」



「谎话连篇。」



「如果是工作,来多少件我都接受。」



「你要拿四成?」



「是呀。」



「可是库拉尼很认真听我说话呀。」



「这是喝酒聊天吧,因为我有空。」



「吶。」



蕾吉娜紧咬下唇,双手用力压着自己的膝盖。



难得见到她如此认真的表情。



「我希望你听我说的,是接下来的内容。」



「是什么?」



「你觉得会是谁杀了亚妮叶思她们?」



「谁知道?」



「是同一个人吗?」



「不晓得,这是我专业范畴外的事情,我不清楚。」



「库拉尼以前曾经待过治安指示骑士团吧?」



「是治安维持骑士团。」



「你们会找出做坏事的人抓起来,是正义的伙伴对吧?」



「不是那样。」



库拉尼浅浅一笑,一口气将威士忌喝下。



杯子已经空了。



「决定何者为恶的,是国家、国王、国王身边的人们。简单的说,配合国家、国王或多数派的人们扫荡沟鼠,就是我那个组织的任务。顺带一提,你所谓的正义,其实是有阶级之分的。说得明白一点,比起一般大众所认为的正义,骑士的正义更受重视。而一名骑士的正义,在大臣那类伟大的人面前就一点用也没有了。但就连大臣的正义,也能被国王轻易践踏。」



「唔……古德王?」



「这个嘛,这个国家也有国王,只是存在而已。」



「那么,在这里谁的正义最为正确呢?」



「这一点要由你我来决定。」



「咦?我也可以决定吗?」



「因为这就是这个国家的作法。」



「那我决定了!杀害亚妮叶思等人的家伙是坏蛋,我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么就是这样吧。」



「因为我很不安呀,很恐怖耶。或许连我也会被杀害喔?」



「被杀害的风险随时都存在着。」



「若是我被杀了,库拉尼不会在乎吗?」



我没有义务要正面承受她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也没有纯情到会被那略微颤抖的声音打动心扉。话说回来,那种台词应该是对情人或家人说的才对,既然对常客这么说,那我应该当作她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会在乎。」



库拉尼轻拍蕾吉娜的肩膀,微微一笑。



「过了几天我一定会感到寂寞的。」



「只有这样?」



「不满意吗?」



「嗯,非常不满意。」



「我不晓得你是怎么认为,但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我总觉得有些不一样呢。该说是女人的直觉吗?」



「而你的直觉认为,那家伙有些可疑吗?」



原本那就是从吧台的座位离开的理由。蕾吉娜将手肘放在桌上,弓起背脊,往厨房一瞥。「这不只是直觉。不是有吗?觉得他可疑的根据。」



「是呀。」



罗肯有前科。我也不是不懂蕾吉娜的心情。



「但我觉得不是那家伙。」



「为什么?」



「男人的直觉。」



「库拉尼,你该不会把我当白痴看吧?」



「不。」



库拉尼摇摇头,从蕾吉娜身上移开视线。



「如果你这么担心,就由我直接跟他确认,这样就行了吧?」



「你问他『是你做的吗?』他会回答你『是的,是我做的』吗?」



「那家伙会诚实回答的。」



「库拉尼,你喜欢他吗?原来你有这种嗜好?」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要是我想约你出去,你一定会拒绝呀。」



我也有选择对象的自由吧。



库拉尼忍住想说出这句话的心情,拿起空杯朝着从厨房走出的罗肯挥一挥。「抱歉,别看我这样,我白天也很忙的,没有那种闲暇。」



「晚上我也可以喔,等店里打烊后。」



「工作结束喝一杯后,回到家睡个觉,就已经是隔天了。」



「那一起睡吧?」



「你要帮我唱摇篮曲吗?」



「库拉尼想听的话我就唱。」



「我是太吵就睡不着的类型。」



「那我会静静待着。所以一起睡吧?」



「总有一天吧。」



「真的吗?一定喔?」



「十年后,或者是二十年后……」



「那算什么。我可等不了那么久喔,都变成老太婆了。」



蕾吉娜像是讲不听的孩子,再次鼓起腮帮子嘟起了嘴。虽然不会觉得讨厌,但跟她的对话内容简直像是在哄小孩似的。面对这样的小孩,根本不可能喜欢上对方,但既然蕾吉娜不懂得这一点,我们的关系,顶多也只是一边喝酒一边闲聊的客人与服务生罢了。



「久等了。」



罗肯端着装了威士忌的玻璃杯过来时,蕾吉娜的动作有些僵硬,甚至没有看他。很明显是在警戒着。库拉尼将空杯递给罗肯,耸了耸肩。



「等会儿陪我一下吧,罗肯。」



「我到打烊前都分不开身,没关系吗?」



「无妨,反正我会在店里喝到打烊。」



「那就待会儿见。」



「嗯嗯。」



罗肯那亲切的脸上浮现些许困惑的苦笑,回过身时的背影,看起来似乎有些寂寥。



蕾吉娜或许不相信,但罗肯恐怕也是依自己的方式一路努力过来的。给了他机会的,就是米开朗基罗和库拉尼。



库拉尼也不认为罗肯是什么好人。但在库拉尼的祖国,被称为好人的人,真的值得被称作好人吗?当然也有所谓的圣人君子,但多数人类都会犯错,有时甚至会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误。另一方面,当然也有不过犯了一点只需道歉便能解决的小错,却丢了性命的倒霉鬼。



被我杀害的那个小鬼的父亲,真的是非得被我杀掉的坏人吗?我并不这么认为。话虽如此,我非但没被问罪,反而被称赞做得很好。不晓得那个小鬼最后的下场如何,我抛下职务,舍弃故乡,每天靠无聊的工作挣钱,就这样悠闲度日。



我并不奢望任何人来赦免我。



即使不被原谅,不原谅谁或什么事,人仍会活下去。



为了寻找能够依赖的事物来到这个城市,库拉尼找到的,是不需凭借任何事物便能坚强站立的,自己的背影。



虽然偶尔会寻求他人协助,但我一个人也能自立。无须国家、地位或正义。若是有这个打算,也能凭自己的意志去协助别人。可以自己决定舍弃、拯救、伤害、诬蔑、给予、夺取,做任何事。



若是现在的我,应该不会杀掉那个父亲。



即使只是小混混,胆敢反抗治安维持骑士团、不愿死心的愚蠢家伙,依照惯例是当场处分。若是因为没有下令生擒,而宽大一些的话,可能就会遭到同伴嘲弄,或依情况处罚。那在职务上是正当的、是必然的、而且是义务,所以我杀了他。与我的意志无关,埋没在庞大组织之中,像我这样的渺小存在,什么也做不了。我认为办不到。我如此深信着。但是,庞大的组织吗?



治安维持骑士团。在哈兹佛当中确实拥有极大的权限。名义上,就连独立剽骑士团团长也能逮捕。反抗者就依妨碍公务一个个关进拘留所。令人有种自己手中握有权力的麻痹感。



真是愚蠢。这种力量只要踏出国家一步便会消失殆尽。在这个城市能小有名气就已经很不错了。事到如今,就连讲出治安维持骑士团的名字,都令我感到丢脸。



「明明不肯跟我约会。」



蕾吉娜边抱怨着,边将头靠到我的肩上。



虽然也可以闪开,但我嫌麻烦,所以就让她这样靠着。



「……不过,感觉真的有点讨厌。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虽然只是偶



尔。」



「有人在盯着你看……?」



「嗯,不过做这种工作原本就很常遇到,或许是我想太多——」



蕾吉娜话才说到一半,却将头从库拉尼肩上移开了。入口那造型奇特的门一打开,几名店员



的「欢迎光临」正要说出口,却硬是吞了回去。那也是没办法的,因为那名男子的长相就是如此



偏离现实。在米开朗基罗那压抑色彩的诡谲灯光映照之下,那名男子看起来彷佛是不存在于这个



世上、堪称奇迹一般的艺术品。虽然已经是第二次见到他,仍然不禁赞叹。或许要花上好一段时



间才能够习惯。库拉尼从椅子上站起,朝男子举起手。



「哟。」



「嗨。」



虽然是轻松的招呼语,但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因为他那冷冽的声音?或是他那过于冷淡的



态度?亦或是因为他那世间少有的俊美容貌呢?



全身漆黑的男子丝毫不在意店员或客人的视线,笔直朝库拉尼走来。他已经很习惯了吗?毕竟是那种长相。若是在意而对别人的视线一一做出反应,想必会没完没了吧。那家伙给人的感觉,彷佛是与周遭的世界全然无关的存在。与外界过于疏远、独特、且孤立。甚至是与世隔绝。即便如此,那是否是那家伙自己的期望呢?



「比我预料得还快再见呀。」



库拉尼露出微笑。真糟糕,他不禁认为,在这家伙面前,无论露出何种表情,看起来都会显得相当可笑吧。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来。」



「是你要我来的,不是吗?」



男子微微皱了皱柳眉。他该不会是生气了吧?话虽如此,那真的只是非常细微的变化。即使是因为工作的缘故,而习惯观察别人的库拉尼,也无法断定自己没有搞错。库拉尼伸出右手。



「好好自我介绍一下如何?我也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库拉尼。」



「亚济安。」



男子简短地报上名后,干脆地在库拉尼与蕾吉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要将伸在半空中的手缩回,着实令人感到尴尬。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不过,亚济安吗?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亚济安。该不会是那个亚济安吧?



库拉尼坐下搔了搔头。面对他那张脸,反而感觉有些无所适从。看向身旁,蕾吉娜仍瞠目结舌地看着亚济安,或者应该说是看得出神了。连到刚才为止都坐在窗边画图的米开朗基罗也是类似的表情。完全幸免的只有罗肯吗?这男人的破坏力还真强大。



「总之,就喝吧。别看这间店这样,酒类几乎是应有尽有。」



「我不太懂酒名。」



「你喜欢哪种酒?」



「烈酒。」



「罗肯,帮我调一杯麦肯雷的桶装强度原酒——」



「原酒就行了。」



「嗯,是吗?罗肯,有听见吗?拿原酒——」



「能整瓶给我吗?」



「——他这么说。罗肯,整瓶……你说一整瓶?」



「今天是你请客吧?」



「啊,对呀,那当然……」



「我可以尽量点我喜欢的吧?」



或许这只是自己的感觉,他的眼神彷佛像是在挑衅,又像在测试。



库拉尼双手一摊,点点头。



「是呀,当然。」



「那么,就给我一整瓶。杯子不要一口杯,平底杯比较好。」



「罗肯,麦肯雷的桶装强度原酒整瓶拿来。一口杯跟平底杯各一。」



我有所觉悟了。虽然不晓得他有什么打算,总之我奉陪到底。但当像比赛般开始喝了十分钟左右,库拉尼就不得不认清自己惨败的事实。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是怪物吗?装满一个平底杯、酒精浓度将近六十度的威士忌,他竟然像在喝水似地大口喝下。即使用一口杯一杯杯的灌也赶不上他的速度。仅仅十分钟左右就喝光一整瓶,第二瓶也只剩下一半左右。一个不小心,一小时可以喝掉十瓶吧?当然,即使喝了远超过库拉尼的极限,亚济安的表情仍是一派轻松。



「……你还真强。」



「是吗?」



「一般而言,像你那种喝法是会死人的。」



「你是说我不一般吗?」



「你觉得自己是吗?」



亚济安的手停了下来,视线落到桌上。



他的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



「谁知道呢。」



真是奇特的男人。



这家伙真的是自己数度耳闻的「虐杀人偶」吗?或者只是同名的另一个人?



艾尔甸出现一个男人,而他会被称做虐杀人偶,是起源于一个叫做巴尔‧巴拉的恶棍公会于大白天的,在第五区遭到消灭的事件。虽然不清楚详细经过,总之是以低级下流卑劣闻名的巴尔‧巴拉的成员对那家伙挑衅,结果反倒被轻松杀掉。怒火中烧的成员们也一个个遭到杀害,找了同伴来却还是被杀,结果造成以首领为首的罗伊‧冈多尔等二十四人全部死亡的惨剧。之后,与巴尔‧巴拉敌对的龙州系公会昏劾子希望他加入公会却遭到拒绝,又引发一阵骚动,虽然详细经过不明,但据说他还杀害了卡兰布‧戴德这个公会的首领。这类关于虐杀人偶的传闻多得不胜枚举。



简而言之,就是小有名气的名人。



而且,一年前还没有人听过虐杀人偶这个名字。是在最近。那家伙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丰功伟业,绝非令人钦羡,或者应该说是相当不名誉地登上宝座。



要试着确认吗?非常简单。你是那个虐杀人偶吗?就算他不回答,库拉尼对于自己观察表情的技术也有相当的自信。



——不。



「我放弃了。」



库拉尼侧头,将一口杯放到桌上。亚济安用他淡蓝色的眼眸看向自己。库拉尼轻轻拍了拍坐在身旁,目光在亚济安与自己间来回游移、不知所措的蕾吉娜的后背。



「帮我拿冰块跟酒后水来,还有杯子。」



「……啊,嗯、好」



「要威士忌杯喔。」



「我知道了。还要……什么吗?」



「嗯,这个嘛。也拿些点心吧,最好是可以当下酒菜的。」



将蕾吉娜支开后,拿起一口杯一饮而尽。虽然有些醉意了,但还不至于醉话连篇。脑袋虽然钝钝的,但应该还不会立即不省人事。



「要是再继续配合你的步调,迟早会醉倒的。」



「我一开始就没要你配合我吧。」



亚济安缓缓吐了口气,微微瞇起双眼。这家伙并非没有表情,更不是毫无感情。是压抑自己呢?还是不擅长表露呢?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是人偶。



「我要照我喜欢的方式喝,你也这么做吧。」



即使这家伙就是被称为虐杀人偶的男人,那又如何?没有必要确认。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



「我已经这么做了。」



亚济安一边将头发往上拢,微微挑眉。



「如果这样下去,喝到打烊时你就会破产了。我是不会醉的,酒精对我无效。」



「那还真是令人羡慕。不,想醉也醉不了的话,就某方面而言,其实是一种不幸吗?」



「我没喝醉过,所以不清楚。」



「那么,即使知道不会醉却还是照喝不误,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也没有。」



亚济安眼神空洞地看向库拉尼身后。



「都是一样的。喝酒也好,杀人也好。那里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我而已。」



说实话,说自己没有打颤是骗人的。



这家伙的确会用这种眼神俯视死在自己手中的尸体吧。毫不犹豫杀害他人的人他也看多了,但这家伙却有些不太一样。并不是愉快犯、不是战斗狂、也不是虐待狂。虽然与天生缺乏罪恶感或良心苛责机能、某部分有所异常的人相似,但似乎又不太一样。



「我不懂什么叫感觉。」



亚济安面无表情,却又自嘲似地仰头。



这家伙恐怕很清楚自己欠缺了什么。明明是非常重要、甚至称得上是决定性的事物,而缺少这项特质的自己是不是不完全的?或许他正在思考着。



「亚济安。」



库拉尼将手肘放在桌上探出身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时若是没有你正好路过帮了我一把,我或许已经被小混混抢个精光后死在路旁了。」



「你想得太夸张了。」



「不,这是真的。这里就是这样的城市,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无趣的城市。」



「是吗?但我还挺中意的。只要动动脑,就能发现无限商机。这里有各种不同的人。至少不会感到无聊。」



「是这样吗?」



「是呀,像这样跟不久前还素未谋面的男人一起喝酒也是。」



「现在还是跟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没两样吧。」



「我也这么认为,现在是如此。但明天就不知道了,一年后的事就更不得而知了。三年后,或许我会跟你一起组个公会也说不定。」



「虽然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即使机率只有万分之一,但可能性就是可能性。这么一想,就——」



蕾吉娜端着摆满冰桶、玻璃杯与拼盘的托盘走来。与刚才的感觉不太一样。虽然应该不是已经习惯了亚济安那俊秀的脸庞,但或许是保持一段距离后,得以切换情绪的缘故。



「你们在说什么?」



「只是闲聊而已。」



库拉尼摊开手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世界上就算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



「也就是说,我也可能有机会跟库拉尼共筑幸福的家庭啰?」



「不可能。」



库拉尼随即否定,但却立刻被亚济安吐槽。



「即使机率只有万分之一,但可能性就是可能性吧?」



原来如此,说这话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库拉尼叹了口气,无力地点头。蕾吉娜开心地欢呼并抱住自己。即使库拉尼再怎么努力强调可能性就只是可能性,蕾吉娜也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什么叫做「那么接下来就看我的意愿啰?」也要考虑我的意愿吧?



仰天长叹后看向亚济安,他看起来似乎露出了微笑。



虽然一感觉到视线,表情便立刻褪去,但那家伙确实是笑了。



5



米开朗基罗曾有一位名叫玛丽的店员。



用蕾吉娜的话来说,她现在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



她死了。



是被同事杀害的。



玛丽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个性相当奔放,因为她是无故旷职的惯犯:所以即使一两天没来店里也不会有人起疑。但是,当她第二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还是没出现时,再怎么说也有些不对劲了。是跳槽了吗?没有向雇主说一声就擅自离职的人并不少见。而且玛丽又像那种会因跳槽而辞职的女人。因为面容姣好又平易近人,所以被其他店家以优渥的条件挖走了吗?因为她有时会有钻牛角尖的倾向,或许是有了男人,跟对方一起离开这里,前往某个平静的遥远城市了。总而言之,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跟店里的所有人确认看看吧,或许会有人知道内情。米开朗基罗利用工作之余的闲暇,将店员一个个找进他的办公室,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受到米开朗基罗的请托,库拉尼也一同列席——或者应该说,负责发问的几乎都是库拉尼。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而这个预感也确实成真了。



「你知道玛丽怎么了吗?」这么一间,罗肯淡淡地回答。



「我知道,我杀了她。」



「……等一下,或许是我听错了。你刚才是说你杀了她吗?」



「我是这么说的。玛丽是我杀的。因为我喜欢她,虽然年纪差距很大。她也很仰慕我,虽然对她而言或许比较类似父女的感觉。不过,我并不是那样。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爱她。」



「那个——我不太清楚,为什么爱她跟杀了她会扯在一起哩?」



「我想也是。你是不会懂的,我也不奢望你能理解。」



「为什么不说出来——这一点也很奇怪呀。」



「嗯,因为没有人间我。这也不是我可以主动说出口的话。」



「也对。」



库拉尼至今仍印象深刻。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喜欢的女人?」



或许,比起想知道答案,其实只是感到一团混乱,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才会再问一次。就是那时。罗肯的眉毛与眼睛下垂成八字形,皱起鼻头,嘴唇往左右咧开露出牙齿。他在生气吗?不,应该是悲伤吧。罗肯发出了宛如颈部被掐住、几乎要吐血似的、死者一般的声音。



「反正你是不会懂的,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虽然有些动摇,但库拉尼和往常一样随身携带贴身短棍与摩德洛里刀,而罗肯只偷藏了一把菜刀。他很久以前就察觉罗肯的动作与消除气息的方法并不寻常,也曾听米开朗基罗说过,当初雇用他的原因之一是充当保镳,因此库拉尼原本就有所警戒。但当罗肯情绪激动地朝自己扑来时,还是相当难缠。不,比这还严重。



米开朗基罗的办公室一瞬间就化为鲜血淋漓的地狱。而且几乎都是库拉尼的血。



罗肯是天才。无论再怎么想,那都是一种才能。罗肯使用菜刀切、刺、削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多余。话虽如此,却也找不出固定的模式。简单说,对罗肯而言切砍这动作是一种本能。一切都是天生拥有,没有必要磨练自己的技术。罗肯那可说是松垮、略显肥胖的身体述说了这一点。罗肯并没有锻炼过自己,或许是认为没有那个必要吧。



这是之后听说的事了。罗肯第一次杀人是他还小的事,对象是住在附近、同年纪的少女。他将她剁得细碎后丢在不同地方,使人找不到尸体,少女的失踪被解释为遭到神隐。之后他又以同样的方式杀害好几人,连结婚对象也难逃毒手。他怎么样也无法压抑自己想杀掉心爱女人的冲动,因此忍不住杀害了她们。他曾找来妻子的父亲说明事情经过,当然无法得到对方的谅解,因此最后他连那个人也杀了。



我做了坏事,罗肯说。纵使杀害心爱的人是应该的,但他现在仍记得杀害除此之外的人时,那种不协调感,罗肯这么说。这样不对,有什么出错了。因此,迷惘的罗肯最后选择逃亡,进入沙蓝德,来到艾尔甸。由于在故乡时也是在平价餐厅工作,他在库拉纳德求职,换了几间店后,—最后被米开朗基罗雇用。在此他认识了玛丽,爱上她,并杀了她。



经过长时间缠斗,虽然右手臂废掉、左眼被挖出、腹部也被划出一道道伤痕,但总算是打碎了他的双膝、肩膀及手腕,使他动弹不得。即使如此,罗肯仍没有精疲力竭的模样,反倒是库拉尼的情况还比较不妙。我很奇怪吧,罗肯喃喃自语。是呀,库拉尼回他。简直不是人。我想也是。是呀,因为你实在太难缠了。原来是指这个呀,罗肯低声笑了。



「像我这样的人,恐怕得死了才治得好吧。不,或许就算是死了也治不好。所以,我只能消失了。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库拉尼。」



「谁知道,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别问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



「……我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呀。我的作法并不寻常,虽然我很清楚这一点。也很清楚对方并不希望如此。既然如此,这或许并不是正确的,我也会这么想喔。」



「那别做不就得了?」



「我曾试着要忍耐。但却忍不了多久。」



「那就更努力忍耐。」



「……我无法压抑呀。」



「不要撒娇。」



当时库拉尼也已经因贫血与剧痛而无法克制自己了。



「你自己想怎么做?你想杀掉喜欢的女人,想杀掉她们。但她们当然不希望被你杀掉。所以你也打算忍耐,不是吗?」



「……嗯。」



「既然如此就贯彻到底,继续忍耐。白痴,别说蠢话。要是撑不住时就把自己的手脚砍掉。你不是很擅长吗?你看,这都是被你砍伤的。这只能说实在是太出色了。没想到你竟然能将那把钝菜刀使得如此利落。听好了,如果你真的想忍耐,到极限时就应该自己切腹而死。做不到那种程度,还敢说『我要忍耐』?别开玩笑了。你再跟我说一次那种蠢话试试看,在杀了你之前我会好好拷问你,我受过那种训练喔。那可是很痛的,比死还要难受。还是你想现在就去死?『我果然还是办不到,放弃好了』好呀,那也无妨。就像我刚才说过的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如果你想死,我也可以杀了你,虽然很麻烦。」



罗肯并没有说出『我想死』。被战斗波及,也受了伤的米开朗基罗叹着气说,又得找替代的人才行了基罗。也是,库拉尼瘫倒在地。过一阵子应该会有奇妙的传闻,还会不会有女性敢来这一点也令人有些不安基罗。不过既然是保镳,就算来的不是女性又有什么关系呢?米开朗基罗歪着头。保镳?库拉尼与罗肯面面相觑。米开朗基罗问罗肯,你要辞职吗?罗肯没有回答,应该是无法回答吧。没有办法,库拉尼只好代替罗肯确认。不辞职无妨吗?米开朗基罗一边用看似昂贵的手帕擦拭着负伤的右手,浅浅一笑。喂-fm)It里可是艾尔甸喔。而且,我并不讨厌像罗肯这样的人。因为,你不觉得还挺有趣的吗?



「——我很感谢米开朗基罗先生。」



打烊后,库拉尼要回到位于第三区的公寓,而罗肯则要回到位于第四区的租屋处。两个大男人并着肩走夜路一点情趣也没有,因为还有正经事要谈,也没办法享受闲聊的乐趣。顺带一提,罗肯完全没喝半滴酒,但库拉尼已经醉到脚步有些不稳了。亚济安那混账。虽然不至于破产,但他喝掉的价钱,甚至让自己怀疑是不是多算了一个零。真是一点也不客气的男人。



「对你而言,那家伙当然值得尊敬啰。」



「嗯,还有你也是。」



「别这样,恶心死了。」



「虽然我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发现。我一定是在找借口,告诉自己『我就是这样』吧,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就像库拉尼说的一样,我太爱撒娇了。虽然想要改变,却没有努力改变。」



「改变自己并没有那么容易呀。」



「非常困难。但是我现在觉得,似乎也不是绝不可能办到。」



「重点是端看自己怎么想呀。不只是你,连我也是。」



「是亚妮叶思的事吗?」



罗肯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库拉尼。



「不是吗?」



「不,你说对了。」



「我没有做喔。」



「我知道。」



「蕾吉娜在怀疑我吧。」



「似乎是。」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不过我没有做。你不相信也无所谓,但我不会对你跟米开朗先生说谎。」



「嗯。」



库拉尼扬起单边眉毛笑着。



「你没有说谎。」



「谢谢你。」



「别这样。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你道谢的事。」



「我并不这么认为。」



「也就是说见解不同吗?」



「即使想法不同,还是能活下去呀。」



「毕竟这里是艾尔甸嘛。」



「能让我这种人若无其事地擦杯子洗碗的城市究竟好不好,或许意见也会有所分歧。」



「我并不讨厌。」



「我也是呀,毕竟我大概也没办法靠其他工作维生了。」



「无业之人都会自动吹到这里来,是吗?」



「是多拉肯‧巴布洛肯的诗吧?」



「或许是吧。」



打了个哈欠。比起深夜,此刻更接近黎明了。想到接下来还得慢慢走回第三区就觉得麻烦,不过活着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6



无趣讨债人的时间总是飞逝得极快,离去后便不会再回头。因此时间就是金钱,甚至连思考时间是多么宝贵的闲暇也没有。



接到的工作,要嘛就是没有回收的可能性。即使有,也得先经过一道道繁复的程序,麻烦至极,几乎都是这两者之一。说得更明确些,外行人会认为可以利用经验、灵机应变、直觉,偶尔再加上腕力,将原本属于自己、但现在却无法触及的金钱取回。虽然我要收其中的四成,并不算便宜,但总比什么都拿不回来得好。若是希望债务人能还清债务,当初就应该慎选对象,或者根本不要借给对方,这是任何人都应该了解的道理。但在这个城市里有相当多不懂这一点的家伙,托他们的福,自己才得以靠这工作维生,因此身为讨债人,或许反而应该感谢他们的天真才对。



最近这四天来,他都在做着在整个艾尔甸四处寻找某人,将其带到债权人那儿;或是找到只有晚上才抓得到的债权人,将对方五花大绑的工作,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虽然也赚进不少,但他身上的钱顶多也只会拿去喝酒。若是连喝酒的时间也没有,就连自己是为什么赚钱都不晓得了。



而另外一件他很久以前就接下来的工作,因为与某个迟迟没有破案的大案子有关,所以他决定早早收手。



库拉尼是在十九点前走进米开朗基罗的,今天的店里看来格外冷清,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先在吧台坐了下来。没看见米开朗基罗的身影。女店员只有洁西利雅、伊蕾奴与玛莉琳而已。罗肯从厨房里走出,淡淡地说了声欢迎光临。样子不太对劲。怎么了?他问。罗肯嗯地点点头,真糟糕,他轻抚着有些稀疏的头顶。为了催促他说下去,库拉尼保持沉默。但罗肯却说句「对了」,递出装有威士忌的玻璃杯。果然很奇怪。虽然库拉尼每次都点一样的饮料,但每次罗肯一定会问库拉尼要点什么,这是他一贯的作法。



「他叫什么名字?亚济安是吧。那个人前天也有来喔。喝了两瓶才回去。当然是算在你的帐上。他也有跟店里的女孩子聊上几句,感觉比上次稍微容易接近一些。」



「……喝了两瓶?」



「跟上次一样,麦肯雷的桶装强度原酒喔。」



「拜托你下次跟他说点便宜一点的酒啦。不,连问都不用问,直接拿便宜酒给他。别开玩笑了,要是再让他随心所欲地喝下去,我真的会破产的。」



「我会说的。不过我想过一阵子或许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吧。」



「谁知道呢?说实话,我并不太清楚那个男人的事,也没有聊过些能了解彼此的话题。」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我认为他还会再来。」



「总而言之,他是个奇特的人。乍看之下虽然冷漠,但其实或许意外地不拘小节。原本以为他是主动与别人保持距离的,但即使试着接近,他也不会逃跑。话虽如此,虽然近在眼前,他的表情却又像是在十分遥远的地方。」



「不会害怕吗?」



「害怕?害怕什么」



「虽然我不太清楚,大概是自己吧?」



长着一副典型好人脸的罗肯,有些无力地笑了笑。



「我总觉得可以理解。因为我也是如此。至少,从前是如此。」



「害怕,吗?」



库拉尼将玻璃杯凑近嘴边,吐出灼热的气息。亚济安。虐杀人偶。那个光用美丽一词也无法形容其长相的男子,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内心隐藏了什么,其实都无所谓。两人的关系非但没有好到可以问东问西或提出意见,顶多也只是从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变成见过面的陌生人而已。不但没有共同拥有些什么,利害关系并不一致,但也并没有彼此对立。他只是感到在意。或许今后再也没机会见到他,即便如此,自己也绝不会忘记他吧。这世界上偶而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与他人明显不同,特殊的人。



追根究柢,那对本人而言究竟是不是幸福呢?



「身为凡人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呀。」



「库拉尼是凡人?」



罗肯彷佛打从心底大吃一惊般地双眼圆睁。



「没有人会那样想吧?你真是相当奇怪,虽然是好的方面。」



「我可是平凡的男人喔。正如你所见的这样。」



「不过,人不能只看外表呀。」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的长相比一般人还糟糕吗?」



库拉尼蹙眉晃着酒杯。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在如此辩解时,罗肯的表情仍然不太开朗。



自己应该没有把对方逼上绝境,所以应该认为还有其他理由。



「话说回来。」



库拉尼放下玻璃杯,简单环顾了整间店。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也差不多该说了吧,就连我也有些不耐烦了。」



罗肯垂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听了可别吓到,他先提醒。看样子似乎有必要做好心理准备。但是,该做好何种觉悟呢?虽然搞不清楚但还是点了头,库拉尼事后感到有些后悔。罗肯露出非常歉疚的表情,抬眼看着库拉尼。



「蕾吉娜死了。」



7



只要能尽情沐浴在太阳的光芒中就已足够。



我知道了这世界比永无止尽的梦还要宽广。



我觉得活着这件事,真正的意义就在于此。



若是能找到,或许就能够成为只为了生存而活、渺小的某种人物之外的什么。



或许甚至能为了达成某件事而努力活下去也说不定。



那里有着许多与自己的模样完全不同的人们。当然只要一个个仔细看,包括自己,虽然身形、长相、头发、肌肤、眼睛颜色都各有不同,但却又相当神似。与污秽的地底之国的居民根本上完全不同。虽然污秽者们称自己为「人」,但将那些总括为「人」,未免也太多样化了。生活于地面上的他们,才毫无疑问地是「人」。



A012



自己究竟是不是「人」呢?



或者,仍是一个污秽者呢?



我不晓得。



但是,我希望自己是「人」。



待在那个国家时,没有人会将自己看做是污秽者。自己被视为特别的存在。大家都在自己面前匍匐,恭敬地崇拜自己。他们的意图显而易见,他们希望自己能被特别之人抚慰。希望特别之人能治愈自己从一出生便背负的伤痛。



救赎。



恩惠。



用您的手。



用您的嘴唇。



用您的全身。



您必须爱您的子民,修道士们如此细语。



身为真正的王子,您必须打从心底爱着您的子民。人民也将会深深敬爱、侍奉着您吧。在您毫无虚假的爱与威势之下,我国必将井然有序吧。我国将会拥有千年的繁荣吧。



自己是为此被创造出来的人偶吗?



我不是什么人偶。



不是、绝对不是。



话虽如此,但您是的。您是真正的国王为了我国的繁荣而创造的,重要的、贵重的、尊贵的王子殿下。为了我国的繁荣,一心一意地、诚心诚意地奉献所有,这就是您的任务。



这是谁决定的?



是真正的国王决定的。



我不接受。



您不能如此。



自己的事,要由自己决定。



您不能如此。



自己——



我是——



是谁?



是什么人?



我希望,自己是「人」。



或许我只是想成为污秽者之国的王子这个无足轻重的存在之外的某种事物罢了。



即使再怎么努力逃跑,似乎也无法逃脱。



即使逃到这个充满炫目明亮光芒的世界,仍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某种事物。



追根究柢,就连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



擦身而过的「人」不时地瞥向这里,也有「人」经过身边后又特地折回来。有几个「人」在阴影处窥视着这里,窃窃私语着。也有「人」指着这里摇摇头。或许我果然不是「人」。从「人℉的眼中看来,其实我是某种别的生物吗?虽然自认为非常相似,但他们似乎不如此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