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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 泉涌不绝的情感(2 / 2)


「——啊呜……!凭你也想杀我暗黑赛尔……!」



暗黑赛尔大大张开他纵裂的嘴。



我看得心脏都停了。在这一刻,真的停了。



是光。那道、光。带着大量火花的蓝白光柱对皮巴涅鲁迸发了。



我出不了声。



啊啊——



但他没有消失。



皮巴涅鲁还在那里,甚至没有停下,并扑向暗黑赛尔。可是皮巴涅鲁他——那道光比先前弱了很多。没错,比较起来,那真的微不足道,或许皮巴涅鲁能够安然无事,但事实完全不是那样。



他全身前侧焦黑一片,黑得从这里分不清眼鼻口,衣物一片不剩。纵然如此,皮巴涅鲁仍未停下,猛袭暗黑赛尔。他刺出右手的雄剑库雷亚达,但被弹回。「蠢货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凭那种东西也想伤我暗黑赛尔吗啊啊啊啊啊啊——」暗黑赛尔的蠢笑很快就冻结了。皮巴涅鲁左手的雌剑莉蕾札,将防护暗黑赛尔、弹开雄剑库雷亚达的透明、隐形魔术障壁剌破、划开、碎裂,散于无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皮巴涅鲁撞倒暗黑赛尔跨坐在他身上。我从未听过哪种吼叫,也从未见过皮巴涅鲁一面极力狂吼一面挥舞双剑的样子。玛利亚罗斯冲了过去,皮巴涅鲁已在他眼前将暗黑赛尔解体,那画面顿时难以看清,让他伸手擦脸。好了,够了,已经、够了。皮巴涅鲁……!可恶、可恶,我到底……我到底……我到底……



我或跳或翻地穿过暗黑赛里翁的残骸,也就是不谐调生物的尸体,心里满溢着后悔和对自己的咒骂。能打破暗黑赛尔的绝对魔术物理障壁的人,只有皮巴涅鲁一个。雌剑莉蕾札,曾破坏麟灵夫人的绝对魔术物理障壁,并杀了真正的魔术士。因此,玛利亚罗斯才仰赖蓓蒂摧毁暗黑赛里翁,制造能让皮巴涅鲁直接攻击暗黑赛尔的状况,而皮巴涅鲁将见机行事,收拾暗黑赛尔。这不是什么妙计,却是我唯一想得出的计划。只要蓓蒂能顺利攻击,皮巴涅鲁就一定会完成任务,绝对会要了他的命。我虽如此相信,但也抱着不安。真的,我是打从心里深信着皮巴涅鲁,问题只在于我们能不能制造机会。可是,那我又在不安什么呢,难道是这个吗?真的是这个吗?皮巴涅鲁,啊啊,皮巴涅鲁……怎么办……



皮巴涅鲁仍跨坐在暗黑赛尔上。



暗黑赛尔已四分五裂,无法辨识原状。



雌雄一对的短剑落在地面。



我想喊他,但出不了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为什么?



不动了。



皮巴涅鲁动也不动。



我靠近他,伸手碰触他的肩,焦黑的皮肤便剥落、滑下,露出粉红色的肉。我吓得缩手时,他动了,他终于动了。皮巴涅鲁转向了我。



他的脸——全是黑的,焦黑如炭,什么也分不出来。



不对。



仔细看呐,不是都还在吗。



它们都还在。



眼睛、嘴巴……



「玛……利亚,来……拿·去。」



皮巴涅鲁提起有如焦木的手。是首饰。他想将首饰交给玛利亚罗斯,却途中没了力气,首饰摔在地上。



「——皮、巴……」



「唔……我……」



黑色之中露出一截白牙。



「我·不……要……紧……」



皮巴涅鲁正缓缓倒下,但我为何没能出手扶他呢?为何到了现在,还仍旧只是茫然地低头看着他呢?最后,他乞求原谅似的跪倒,但我还是连出手碰他都做不到,



首饰就掉在他身边,硬币般的部位刻有眼睛图案的纹饰。和我的一样。我这么想着,同时拾起首饰。就只为了这种东西……可是,皮巴涅鲁他还是赌命——赌命……?我到底在说什么?我,说了什么?



前额发麻。啊啊,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



我不明所以地将首饰紧紧按在颈根,毫不保留,用力地按,两条首饰硬币般的部分因此相触。刹那间,它解开了。硬币以外的部分化为飞散的黑色颗粒,融入空气般越缩越小、消失无踪,只留下掌中两个硬币。这是怎样,是什么意思?看在我眼里简直是种愚弄、讥笑。我紧握硬币,想狠槌地面一拳,但这种行为毫无意义。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该怎么办?我的心,到底该怎么办?



告诉我啊。



好吗?



求求你。



溜进眼前的影子让我抬起头,看见一双俯视我的黄玉色眼眸。多玛德君拉下口罩,蹲在皮巴涅鲁身旁,毫不犹豫地让他躺平。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是莎菲妮亚。这令我红了眼眶,但我没有哭。多玛德君将手指贴在皮巴涅鲁焦黑的脖子上,大约是颈动脉的位置,耳朵凑近他嘴边。我没来由地蹭起手中两个硬币似的圆板,多玛德君闭上眼,点了点头。



「还有呼吸,没事的。」



一声「可是」差点冲出口。「可是」什么?我要说什么?还有什么好「可是」的,我心里根本是「我不行了」。我再也忍不住、撑不下去了。眼前模糊歪斜,连声音也克制不了。莎菲妮亚的双手从背后绕过我的脖子,紧紧搂住,并将脸颊贴上我的脸。我抓着莎菲妮亚的手,嘴里反复「可是……可是……可是……」地碎念,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连贯。身体频频颤抖,仿佛要散成碎片。莎菲妮亚喊着我的名字。「玛利亚……玛利亚……」「可是,皮巴涅鲁他——皮巴涅鲁他,都不动了。你看,他被烧得那么黑,都不动了。我……可是……」多玛德君两眉一跳,破口大骂:



「你还在那里说什么蠢话!皮巴涅鲁会因为这种伤就死吗!只要有呼吸就有救,皮巴涅鲁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的!绝对不会!——由莉卡……」



「来了……!」



「快帮他治疗!绝不能让他死!」



「包在我嗔唱!约格先称,帮我把蓓蒂小姐抬过来!飞燕也去帮他!全部都去!」



「知道了。」「喔……!」「了解。」「马上办!」



「我轮流治疗他们两个!我知道大家都有伤,先忍到我这边告一段落好吗!」



忍耐。我能,忍耐。我办得到。只不过是忍耐,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我忍得住。可是,皮巴涅鲁呢?我在这里忍耐,皮巴涅鲁就会好一点吗?我这样说对吗?我到底该做什么?没用的,只会白费力气。不行,我到底在想什么。快昏倒了,我想逃避。别逃啊,逃避有什么用。深呼吸,把呼吸稳住,咬紧牙关。我点了头,一次又一次,莎菲妮亚仍紧搂着我。由莉卡闭着眼睛,手按在皮巴涅鲁胸口上,被大伙儿送到一边地上躺着的蓓蒂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先别管我」,并试着坐起。构成暗黑赛里翁的不谐调生物们的尸骸散得到处都是,侥幸活着的全如潮水般退到墙角。



那家伙独自走远。



笔直地走。



并于走廊尽头那名男子站起时止步。



「只要能杀了你——」



那家伙语气平静。



极度地冰冷、透彻。



「要我付出一切,我也甘愿。」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



男子一步一步地徐徐走下岩台。



「亚济安,我真的很高兴。想不到我竟能听你亲口说,你肯为了我付出所有一切呢。可是啊,亚济安,你本来就该那么做,那不过是当然至极的事,我可爱的孩子。」



「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想听你那么称呼我。」



「为什么?」



「那令我作恶。」



「这我知道,亚济安。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当然一清二楚。可是对我而言,我就是忍不住想那么说呢,亚济安。称呼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何错之有呢?」



「什么……?」



那家伙的声音乍然一晃。



男子与亚济安之间只余十美迪尔左右。



「亚济安。」



他眯起那对黑中带红、闪耀不祥金光的眼,展开双手。



「你千真万确是我的孩子。」



「胡说八道。」



「我不是胡说,是事实。只是没有母亲罢了。」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那都是真的,亚济安,都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凡举生物,大致上都是以两种方式繁殖,也就是有性生殖或无性生殖。简言之,会透过生殖细胞的就是有性生殖,不会的就是无性生殖吧。人类当然是有性生殖,我也是。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若想以正常方式繁衍子孙,就必须进行有性生殖,让我的精子和雌性的卵子结合,产生新的个体。这方法并不差,但是我找到了更好的方法。那是个更适合我、能达成我目的的方法喔,亚济安。你猜是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就是rebnaxxntquesrexxinmmg,要翻为共通语有点困难呢。」



「难道……」



这呢喃来自约格。



男子一瞥约格后,立刻将他不祥的双眼再次转向那家伙。



「我向某个恶魔学习了这个方法。极少部分的恶魔,就是以这种方法繁殖的。这门技术真的很优秀,优秀在哪里呢?那就是,由这方法诞生的个体,理论上能够完全排除追求完美子代时所躲不掉的随机因子。只要对以亲代个体,也就我本身为基础产生的新个体动点手脚——做点操作、改变、改良,就能产生我所期望的个体。可是再怎么说,这也只是理论上,想实现这方法,必须克服重重困难,就连我也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呢。」



「你——」



「亚济安,其实你啊,还有很多、非常多、数也数不清的哥哥姐姐呢。可惜要称他们哥哥姐姐,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



「你应该也见过他们吧,亚济安。」



「说——」



「在污秽者之国里——」



「什么——」



「那些国民——」



「你到底——」



「无一例外——」



「在——」



「全都是被舍弃的道路上的『孤儿』。」



「说——」



「每一个都是,全部都是啊,亚济安,全部都是。那全都是为了创造你啊,亚济安,我可爱的孩子,他们全是我为使你降生在这世上而创造的东西。当然,你为了逃出那里而杀的孤儿,还有先前败战而死的巴席尔德也是。」



「——什么……」



「全都是我的孩子。」



「你……!」



「不过呢,在你出生以后,那些僧侣就开始擅自『生产』一些丑陋的生物,所以那座『设施』已经没用了。然而,那些孩子也有生存的权利,你不认为吗,亚济安?你可不能当作事不关己啊,因为只要哪里出了差错,你也会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呢。我是很想说你是个完美的成品,但事实上只能说是达到某种要求的成功范例,而那些孩子则是完全的失败作。」



「…………………………………………」



「亚济安。」



「………………………………」



「怎么啦,亚济安?伤了你的心吗?怎么一脸受了伤的样子呢?」



「……………………」



「可是,你怎么会受伤呢?因为你憎恶那些孩子?因为你轻蔑他们?因为你自认比他们优秀来安慰自己?因为你发现自己与他们只是一体两面?还是亚济安,你最恨的是我其实是你父亲这么一个无法掩藏、牢不可破的事实,对你来说打击太大了吗,亚济安?」



「…………」



「啊啊,我可怜的亚济安。」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不只,还多着呢。」



路维·布鲁翘起两端唇角说道。



「第六场决斗是你们赢了,而且是六连胜,太精采了,让我的预估完全错误。我完全不认为『跳舞绵羊』会败给你们,还以为你们少了魔术士以后,面对亚克赛尔绝对没有胜算。结果你们的魔术士完全超乎我的想像,也没料到你们之中有人拥有『魔术士杀手』。哎呀,真是太厉害了,我原本是计划让你在这里目睹同伴被屠杀殆尽呢。虽然到时候戴尔勒大概会忍不住冲出来,不过那也无所谓。」



蹲在皮巴涅鲁身旁的多玛德君转头瞪视路维·布鲁。



两人的视线瞬时缠绕、迸弹。



「那是白费力气,现在的戴尔勒是杀不了我的。」



「别担心。」



亚济安留下声音就消失了。



当他再次出现,已手持悲哭之剑冲向路维·布鲁。



「——我会杀了你……!」



「亚济安。」



路维·布鲁以右下臂挡下悲哭之剑,剑刃嵌入其中。他的白袖就不说了,悲哭之剑切肤断肉,



看来深已及骨,但他一滴血也没流。那不是血,是透明的。伤口涌出透明黏液,不断地滴。



「竟然对父亲出手,真是个坏孩子。」



「我的伙伴在哪里?」



「不是我不说,是你太急了,亚济安。我本来是打算在决斗开始前告诉你的呢。」



「到底在哪里。」



「就在上面。」



即使他这么说,在这近距离下别开视线无疑是自杀行为,于是亚济安以接近时的速度飞身后退,仰头望去。



或许是库拉伊斯特式建筑的独特风格使然吧,我直到现在都没发现上头有东西。雕廊的顶端很高,非常、非常地高,注视过久会造成视觉错乱,使得距离感和轮廓的掌握都极为混乱,因此难以估计地面到顶端究竟有多高。粗略而言,既然暗黑赛里翁和虐帝髑髅都能轻松自在地胡闹,至少有三十美迪尔以上,可能有五十美迪尔,说不定更高。



若不仔细观察,只会以为那是顶饰的一部分。



深加凝视,就能逐渐看出它的轮廓。



能看得出那里有着什么。



但不是「它」。



是「它」。



长长的躯体上有着头、四肢和一条长尾,就像只壁虎贴在顶上。离这么远,看起来还那么大,实际上一定更大得吓人。那绝对不是壁虎。



「亚济安。」



路维·布鲁手指巨大壁虎,侧首说道。



「那叫做欧罗巴札斯,是我创造的东西之中最大的一种,你的伙伴就在它的肚子里头。」



亚济安踩在地上的脚蓄足了力气,准备再次攻击,但路维·布鲁在那之前举起了手。



「放心吧,我可爱的孩子。我不是拿他们给它当食物,只是让他们待在它肚子。欧罗巴札斯的腹腔中有个中空的器官,那里就是你亲爱伙伴的所在位置。他们应该都在安稳地沉睡,只是有个人好像醒来了,弄得很热闹呢。」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好事?」



「就寝的时候,任谁都想要一个幸福的梦吧?」



「你……」



「尽管就生物而言,那虽然很脆弱,但性能令人激赏,你不觉得那是杰作吗,亚济安?你也看见了吧?你的愿望、欲望和希望,都有了实际的影像。亚济安,你自己不也曾经沉醉在将你囚禁的的梦吗?他们就是深受我喜爱的作品,纳吉。看吧——」



路维·布鲁抬起左手。从袖中蠢动爬出、来到他白色掌心上的,就是那个生物。浑圆的身体长满茸茸的黑毛,还有条尾巴,而且不只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从袖中接连窜出,经由路维·布鲁的手爬到肩上,同时睁眼。



就是那只眼睛,有着锈红色的虹膜籼纵裂的黑色瞳孔。



仅有一只。



「还有很多呢,很可爱对吧?性情温和忠实,作为宠物——」



同一时刻——至少,我看不出有时间上的落差。



有的纳吉左右分断,有的裂成上下两截,有的眼珠中央开了个洞。



五只纳吉成了尸体,或者说是废弃物,摔在地上。



不知何时,亚济安已站在路维·布鲁面前,将悲哭之剑的剑尖抵着他的咽喉。



「你就只会拿人寻开心吗,路维·布鲁?可悲至极。」



「你真的不知道,其实你就是我吗,亚济安?还是你只是不想承认?」



「我不是不想承认,是绝不承认。」



「你马上就会不得不承认罗?」



「我绝不承认……!」



路维·布鲁以左臂挡下悲哭之剑,紧接着伸直,抓住亚济安的右手腕;亚济安即刻顶出膝盖,并于路维·布鲁右手轻易挡下后仰身准备头槌,但那条右手却缠上他的腰,将他搂住。



「陪我跳支舞吧,亚济安。」



「——唔……!」



亚济安想一头撞在路维,布鲁脸上,却没能如愿,被躲过了。路维·布鲁的唇跟着凑上亚济安的颈边,亚济安扭身的同时欲以左手殴打他的头,同样失败,反被他右手抓住,顺势压倒。



「真是难看。」



路维·布鲁两手紧压住亚济安双臂,更以双脚踩在他髋关节边制住他的腿。亚济安动弹不得,即使能稍微挣扎,但那个样子无法做出更有效的抵抗。



就当路维·布鲁是穿上衣服就显得特别特别瘦好了,实际上他也不是浑身肌肉;尽管比亚济安高,体格上也没有压倒性差距,但他仍看似轻松地压制了亚济安,难道他天生神力?亚济安虽然看起来瘦,但其实相当有力,而路维·布鲁还在他之上?只因为这样吗?我不觉得是。问题应该不是出在那里。



无论如何,连亚济安都被路维·布鲁当小孩子耍,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亚济安?你想杀我?你要怎么做?你看看你,凭你办的到吗?可能吗?应该不可能吧,我想你是办不到的。以现在而言,可能性是零,是零、是零、是零呐,亚济安。」



「闭嘴……!」



「这种事需要我特别告诉你吗?非得我小心、细心地告诉你,否则你不会懂吗,亚济安?你真是个小孩子,亏我还很期待你也许长大了点呢。太可惜了,亚济安。」



「——期待什么……!」



亚济安将全身贴在地上,是想一举顶开路维·布鲁吧,他成功了吗?一定不是,是路维·布鲁自己离开了,飞走了。一如字面地飞走了。



他放开亚济安的四肢,飞了起来,似在那之前——还是同时,或之后?我不确定。



背上。



路维·布鲁的背上,有东西冲破了他的白衣。有筋脉,半透明的白浊。那是,翅膀。不是鸟类那种,像是昆虫。



路维·布鲁背上长出了四片与他身高相仿的大翅膀,并高速拍振。



真的在飞。



「我可爱的孩子啊(mai-dear)。」



路维·布鲁垂直飞升了约莫十美迪尔后停下,以他不祥的瞳眸俯视亚济安。



「我是你的父亲,而你是属于我的,就像我的一部分。亚济安,我是真的爱你,所以若有什么是非告诉你不可,我就会告诉你——你那是不行的,亚济安,那是不行的。可怜的傻孩子。」



亚济安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目瞪口呆地仰望路维·布鲁。



路维·布鲁勾起手指,仿佛要刮抓胸口。不对,事实上,他黑色的指甲确实刺进了他的白衣,毫不费力地扯开。



「威莺虞GAxis。」



有声音。这声音,是路维·布鲁的声音吗?并不是,他的嘴没有动。这就算了,这是……?这段咒语,好像在哪儿听过。在哪里呢?就是这里,在这怪虫坩埚冈兹盖尔中。有个呻吟声,是蓓蒂。蓓蒂拨开约格想压住她的手,坐起身来。



「灭崇Deux岚怒。」



是一道雷击。电光和雷鸣几乎同时撕裂了我的视觉和听觉,轰成灰烬。白色深烙在我眼中,什么也看不见。刚才,在这之前,我确实看见了。是落雷,电光从高于路维·布鲁所飘浮的位置笔直落下,宛如光与声的瀑布。



良久,我才听见剧烈的喘息声。



「怎」或「可」等等吞吐的支吾敲打着我的胸口。



紧接着,我眼中的白霭也消失了。



蓓蒂试着起身,又瘫坐下来。



「……雷狮子……为什么……」



「很可惜,我并没有魔术方面的才能。」



路维·布鲁在空中耸耸肩,提唇而笑。



「我也不知道人们为何都说我是魔术士,我又不会魔术。」



他到底想说什么?不会魔术?可是那绝对是魔术,蓓蒂所说的「雷狮子」就是它的名称吗?对了,蓓蒂也曾用过,效果相同,咒语也完全一样。路维·布鲁施放了雷狮子?不对,念咒的不是他,他的嘴没有动,也不是他的声音。



「你们听过『出外靠朋友』这句话吗?尽管是老掉牙的观念,我却将它视为真理呢。」



「……那是,很古老的魔术。非常、古老……一度、失传……可是被我……找到了——」



「蓓蒂小姐!」



由莉卡冲到频频咳血的蓓蒂身边,和约格与飞燕合力逼她躺下。



「没错,那是很古老的魔术,是我的好友所创造的。」



路维·布鲁垂下不祥的双目,仿佛在看着自己的胸口。



「既然机会难得,我就向各位介绍一下吧。」



比起诡异,那更该说是畸异。自己撕开衣物的路维·布鲁,袒露出咽喉到腹部的皮肤,其间有个不应存在的物体。



是一张脸。



人类的脸。



那是以某种方式镶在胸部正中央的白色人脸面具吗?脸上有眼、鼻、口,没有眉毛,眼睑紧闭;颜色和路维·布鲁的皮肤一样惨白,就像面具的装饰品。然而不是,看得出不是那样,那不是面具。那道唇,动了。脸上的嘴,念出了咒语。雷狮子这魔术,是那张脸施放的。脸?脸会使用魔术……?



「这位是我的好友,乔西亚。」



「邪魔歪道。」



多玛德君狠睨着路维,布鲁咒骂。



乔西亚,我听过这名字。只要对魔术或历史有点基础认识,一定知道这名字。「鸦大帝(Great Crow)」乔西亚,魔导王之一,能乘巨鸟「摩诃鸦」翱翔天际,曾带领由他一手创造的人造生物大军,统治现今「中部诸国」大半地域。那就是乔西亚?那张脸?尽管难以置信,但要说为何怀疑,也只有出于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之类的薄弱原因,没有实据。



「你说话还是一样难听呢,戴尔勒。」



路维·布鲁低声闷笑。



「这个,就是在那场残酷战争后,伤重的他为求生存以及更进一步的不死,所得来的结果。之后,他就以这种方式与我同在,只是这样算不算是活着,可能就有点争议了。」



「所以你才会……!」



多玛德君握住大剑,似乎随时会冲上前去,不过那无所谓。即使我知道这不是小事,但我不想多管,完全不想,于是我别开了眼睛。看到那个,会让我呼吸紊乱,心冷得几乎冻结,却又疯狂鼓动;汗流不止,眼皮痉挛,脸颊、下巴、肩膀、指头、全身都脱离我的控制,所以我不再去看,就算我明知看不看都没有影响。没用的,全都没用,不管做什么都没用。一声「啊」泄出我的喉咙,右手猛扯头发,在不断的齿颤声中再一次地「啊啊」呻吟。接着我紧闭上嘴,仅用鼻呼吸,但我完全不懂自己这些动作究竟有何意义。心里仿佛有种声音,告诉我还有该做的事,可是那是什么,我全无头绪。脚在颤抖,而且抖得很怪,脚底、脚踝、膝盖各自以不同方向、不同速度摇晃。最后我终于了解,我不是必须做些什么,而是想做什么,或者说,我不得不做,忍也忍不住。虽不是不可能,但我就是忍不住,我办不到。啊啊。



那家伙倒下了,攀附在地面般倒下了。身上黑衣满布焦痕,一道道细得看不清的烟从许多貌似由内绽开的破洞升起。他的头发被烧去大半,头皮龟裂,脸是趴着的无法看清,不过耳朵红得发黑。那不是流出皮肤的血所染,原因不明,但不是血。那家伙一动也不动,就那么趴在那里。总觉得,他一那么倒着,就不再是他了。没错,那不是他,是别人,根本不是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不是他。因为,那家伙是不可能动也不动的,不会动的那家伙绝不是那家伙。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几乎深信,然而我的嘴,还是想喊他的名字。忍不住地喊。



「亚济安……!」



那家伙最先动的,是左手,应该说是左臂。他动了?对,他动了。刹那间,整条左臂膨胀将近一倍,不只是大,连形状变得都难以称作是手。是错觉吗,还是我多心了呢?无论如何,那条左臂一口气撑起了身体,且已恢复原状;右手拾起了落在一旁的悲哭之剑,肩膀背部发抖、鼓噪、蠕扭似的震颤。接着是声音,低语的声音。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路维·布鲁面带轻笑,望着那家伙一面呻吟似的不知对着什么说着「停下来」,一面立起一脚,然后缓缓站起的样子。



「我不是说过了吗,亚济安?我想更了解你,在我面前暴露你的一切吧。就在这里,在认识你的人、被你欺骗的人们面前。」



亚济安一字未吐,双肩随呼吸上下浮动。他是说不出口,还是发不了声呢?不对,刚才,刚才他还反复地说着「停下来、停下来」。可是那又怎么样,那一点也不重要。



那家伙还活着,没有死,这就够了,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也想这么认为,但是办不到,因为亚济安的气息是那么地虚弱。不管怎么想,那都是致死的重伤,连我都想求路维·布鲁住手了。住手吧,已经够了吧,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真的会死。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放过他就好,要磕头还是什么都好。啊啊,头好晕。没用的,无论我求得再恳切,他也不可能停手,这是当然的。可是,真的就只能这样?没有其他办法吗?每个人都束手无策?因为有人质?在那个大生物肚子里的人质?但那是真的吗?能保证他不是说谎吗?尽管如此,现在也没有任何手段能证明真伪,什么也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才……」



亚济安不停急促呼吸,再深吸口气,试着慢慢吐出。



「没有欺骗……任何人。」



「是吗?」



路维·布鲁右手指向亚济安,袖口顿时迸裂。他的手,伸长了。那是他的手,那算是手?至少,那不像人类的手。长有肢节,表面覆满发亮的纯白纤毛,约有玛利亚罗斯的腰那般粗,却长得看不出来。那真的很长,从路维·布鲁肩头一直伸到亚济安身上,以其前端的五跟钩爪似的纯白分支紧抓着他;一支扣着颈根、一支在右肩、一支深陷左脇,其余两支紧紧缠着他的腹侧。路维·布鲁背有虫翅胸有魔导王的脸,现在这个是没什么好惊讶的,只是惊不惊讶也不是重点,更不是问「那是什么」的时候。



「我可不那么认为喔,亚济安。」



「啊——呃……!」



有声音窜进我耳里,那是隔了那么远都能听见的紧压声、断折声、破碎声。亚济安右手放开了悲哭之剑,他的右肩,啊啊,连锁骨也……全没放过。竟然刺得那么那么深,为什么?亚济安左手五指揠抓空气似的跳动,但很快地停下。左腋下的钩爪毫不留情地向斜上深入,不断、不断深入。不行了,再这样下去就完了。左手随时可能被扯断,缠着腹侧的两条钩爪狠狠剌进他的背。有阵哀嚎,不是亚济安,是蓓蒂。还有人在尖叫,不知在叫些什么,是谁呀?我吗?可能是我。是我吧,大概是我。「他赢不了的。」多玛德君咬牙切齿地说。「再这样下去是赢不了的。」那是什么意思?赢不了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看就知道了吧?对方压倒性地强。决斗?你说这是决斗?不对,绝对不对,这不是决斗也不是竞赛,那个男的只是想残杀他,将他彻底戏弄后,像个不屑一顾的玩具般破坏,准备要了他的命。这怎么可以,我不允许那种事,绝对不行。玛利亚罗斯跑了过去,有人出手阻止,却被他甩开。仿佛由心底绞出的痛苦呐喊响彻我的鼓膜,亚济安的左臂啪哒一声坠落地面,路维,布鲁轻蔑地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气中回荡。钩爪终于松开,那不像手或任何东西的手也逐渐缩回,亚济安的身体,那残破的脆弱身体崩塌似的倒下。我跑上前去,拾起他的左臂想帮他接上,我想我一定是完全慌了。振作啊,我一定要赶快振作起来啊。是血,他在流血,手断了。为什么,会出这种事?血流如注。我在亚济安身边蹲下并跨过他,注意不坐在重伤的腰上,双手扶着他的脖子。钩爪扯破了他的皮肤,挖出一条条窟窿,血管自然受损,血仍一阵阵地喷,但我按的不是那里,而是另一侧,只是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亚济安的眼微微开着,他的脸真是端整得惊人。然而那美丽脸庞受过了雷狮子、落雷的直击,已满面是血。他的唇动了,听不见声音。我立刻弯低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不、可、以、不、要、过、来、玛、利、亚、不、可、以。



我抬起身,将右手托在亚济安颈后,但没有扶起他。我觉得我不该随便动他。为了能让他清楚看见,我将脸对准他的淡蓝色瞳仁,摇了摇头。那不是「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不是负面的意思。我想告诉他,他不是只有一个人,他并不孤单,我就在这里陪着他。



是谁呀?



有人在呼唤我,而且很多,大声喊着我。



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我的倒影,倒影的脸是那么地扭曲,而你试着摇头。



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



明明没有声音,我却不知怎地听见了你。



我转过头,望向上空。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那是这个意思了。我没有在逞强,真的。



它逼近了。



长出白色钩爪的白色手臂,就在眼前。



但是我直瞪着那些钩爪,没有将视线移开。或许,我已经乱得无法判断了也说不定。老实说,我真的不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会反悔,不会逃走。我不会丢下你一个,绝不。



阿尔卡地亚。



我似乎听见一个陌生的词。



那可能是幻听,但我从来没听过那个词。



不过,接下来的声音——



确确实实是我认识的声音。



「服从我。」



我背后有某种黑色物体一涌而出,刹那间掩盖了我的视界,让我什么也看不见。不仅如此,这是什么感触?贴在我的皮肤上,全身都是。或者说,我整个人都被裹住了。既不硬也不软,如爬虫类表皮般冰凉,有些湿润、极为滑顺,感觉非常奇妙。我发现那不是一般的物体,是活着的,是生物。我不是只因为它在动就这么想,我与它接触的部分,传来了某种有如呓语但不是声音、微微震动、仿佛该称为生命、意识之声的感触。嘻嘻。嗤嗤。呜呼呼呼呼。呼呼呜呼呼呼。什么?这是什么……?它在笑?为什么?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吗?嘻嘻。呼呼呼呼呼。别笑了,停下来。嘻嘻。嗤呼呼呜呼呼呼。嘻嘻嘻。别笑了、别笑了、别笑了……



一道光明划开黑暗,瞬时扩展。



黑色物体忽然退开。



路维·布鲁仍浮在空中,但他的右臂已成了地上的碎肉,留在身上的仅余一美迪尔不到。切口并不俐落,有如经啃咬般残破,还滴着透明的黏液。



他的唇两端依然高翘,那对该白的黑、该黑的红的不祥眼睛中盈晃着光辉。至于那代表何种情绪,我不可能明白,也根本不想知道那种怪物的想法或打算。



我回过头,那家伙淡蓝色的眼睛突然像是透明,什么也没映照。仿佛透明得几乎不存在,深不见底。那黑色物体仍在那里,数十条或更多黑色细管般的物体涌出他的肩,不停蠕动,其中几条缠住他的断臂,似乎想为他接上,就像我刚才一样。若不能使用由莉卡那样的医术式,这样的举动应该是白费工夫,但他的左臂却确实逐渐接上;食指动了,接着是拇指、无名指、小指,中指也动了。在左手用力握拳、张开后,黑色细管们仿佛达成任务般缩回,成为他的右臂。他们的行动,就像在宣告他们才是那家伙的右臂,在缩短与缠绕中定出完整的形体,而那的确是一条右手臂。尽管那明显地是黑色细管的集合体,但形状无疑地是右手臂,指掌皆在,五只指头也似乎都能顺畅动作。那天,他叫我不要看,可是我还是看见了。就是这个。



「看情况,你已经能用得随心所欲了呢,亚济安。你终于能让阿尔卡地亚乖乖听话了。」



亚济安没有答话,以空洞的声音要我退下,但我没有移动,我动不了了。于是他避开了我,从我身旁经过,完全没碰触我。即使如此,我相信亚济安就在我背后,只要转头就能看见他的背,伸手就能触及。或许我就是该那么做,否则一定会后悔,然而我的身体还是不听使唤。踌躇占据着我的心,怎么也挥不去。



因为他拒绝了我。



「我——」



亚济安以他澄透的视线拒绝了我。



「我知道我是你创造出来的,我也觉得,自己可能是他们的同类,但我还是鄙视他们。我不想待在那里,不应该待在那里,我和他们不一样。一想到他们的样子,我就更确信自己和他们不同。不过那是错觉,我和他们一样,没什么差异。无论亲子关系是否存在,总之我是你,路维·布鲁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可是,我从来都不曾感谢你赋予我的生命,从不,就连一次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我对你只有憎恨,创造我、我们这些东西的你只有死路一条,应该就此消灭。」



「那么亚济安,你的意思是你要消灭我罗?」



「没错。」



「就我看来——」



突如其来的爆裂声令我回头仰望路维·布鲁。是他的衣服,他身上略长的上衣已化为飘散空中的无数碎布。现在他上半身什么也没穿,形同半裸。不只是右臂,他连身体也变化了吗,还是现出原形了?无论如何,他的上半身变成了只有轮廓相近,实际上和人类完全不同的东西;只有头和胸口乔西亚的脸保持原样,其他部分全都包覆着和人类皮肤质感完全不同、不像金属但看似相当坚硬的物质,表面有接缝似的突起,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发亮的纯白纤毛。被绞得破破烂烂的右臂残肢上下左右甩着黏液剧烈晃动,不一会儿,一张脸从其前端钻了出来。不是比喻,那真的是一张脸。有眼睛,而且是复眼,由一颗颗透明小眼构成,黑色裂缝般的瞳孔同时或缩或放;那脸还有着粗壮的下颚,每次开闭都露出反光的湿濡尖牙。那是虫,很明显地,是虫。但那张脸的复眼给我的感觉就像人类的一样,注视它的目标,并有所思考。那个生物正在观察我,搜集必要的资讯,以便做出正确判断。它打算做什么呢?他一定生性狡诈,说不定智力高得超乎想像。



「你应该是办不到的,亚济安。」



「我才不管你怎么想……!」



亚济安纵然一跃刺出右臂,右臂随之散开,成为一束黑色细管袭向路维·布鲁。他随即上升拉开距离,好快,但黑色细管也不遑多让地急速延伸,企图捕捉他。只差一点,但就差那么一点。乔西亚发动了魔术,是风,路维·布鲁脚下出现了球形旋风,猛然吹散近在间发的黑色细管。旋风球没有就此停下,立刻坠向亚济安。亚济安将黑色细管收回右臂,同时向横跳开,并在我为他的反应惊叹时又解开右臂,将延长再延长的黑色细管往地面一鞭再极力高甩,刺出黑色细管彼此交缠而成的超长尖枪。亚济安接连不断刺了无数次,但路维·布鲁本人毫无动作,只是振翅就躲开了所有攻击。连擦伤也没有,看起来甚至像亚济安故意打偏。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因为路维·布鲁太快了,就像消失、出现,再消失、再出现似的。而且,不会吧,他还试图接近亚济安?没有错,距离确实缩短,亚济安也解开黑枪向左回避。这瞬间、在那之前,路维·布鲁消失了。



「亚济安,被我『附』在我身上的阿格纳奎亚拉啊——」



「——唔……呃啊……」



在背后。路维·布鲁出现在亚济安背后,而那条有张复眼脸的右臂,刺穿了他的腹部。



复眼的瞳孔对着亚济安眨了眨,嘴巴咕渣咕渣地不知嚼着什么,没几口就吐在地上,牙齿讪笑似的喀嚏喀睫打颤。



「是非常聪明、速度快得惊人的生物,更重要的是极为强韧。它的体型一点也不大,但拥有绝大的力量,也因此在所有怪虫中称霸。而我手上的,就是他们的虫后。」



那张脸、那复眼的主人,就是他所谓的怪虫之后阿格纳奎亚拉吗?



「——那……那、是……!」



黑色细管们骚乱地晃动,似乎想攻击阿格纳奎亚拉或亚济安背后的路维·布鲁,却失败了。在那之前,阿格纳奎亚拉大张上下颚,从口腔深处吐出细长得不像舌头的物体,而且不只一根,有四根,形貌凶暴。阿格纳奎亚拉的四根细舌刺入了的额头、左眼、右颊和喉结,使他「啊、唔、呃」地全身震颤。阿格纳奎亚拉的喉咙深处「啊呼呼呼呼呼呼」地发出不知是笑还是呼吸的声响,亚济安以发抖的左手握住刺入喉结的细舌想拔出来,但细舌纹风不动。



「可别让我太过失望啊,我可爱的孩子。」



阿格纳奎亚拉又「啊呼呼呼」地嗤笑,四根细舌抽离亚济安的额头、左眼、右颊和喉结,回到它口中。



「这么不经打,看起来不就像是我单方面凌虐你吗?这么做我也不好受啊,毕竟——」



路维·布鲁放开亚济安收回右手,大动作地摇头。



失去支撑的亚济安跟着跪倒。



「——这一点也不好玩。我不是说过,要你取悦我吗,怎么这么不听话呀?你真是个坏孩子,亚济安。真的很坏。」



亚济安有听见这些话吗?



他双眼圆睁,左眼正中央穿了个洞,流出不知混合了什么的液体;脸向上抬起,嘴无力地张着;额头和右颊的洞流出的血汇流成一条流过颈子的血痕,喉结上的洞也鲜血泉涌,黑色细管毫无动静。



「让我非得好好处罚你不可呢,亚济安。」



啊啊——



这里好静。



不知为何,静得难以置信。



由莉卡有如差点忘了自己的任务般突然摇头,交互看看蓓蒂和皮巴涅鲁,将手按在皮巴涅鲁胸口。皮巴涅鲁动也不动,看来尚未恢复意识。救得回来吗?我不知道,也乐观不起来,完全不行。飞燕将风帽压得几乎盖过眼睛,注视着由莉卡;荆王虽面向亚济安和路维·布鲁,眼神却显得茫然;约格在面如死灰的蓓蒂身边单膝跪着,似乎在想些什么,但他的表情依然什么也没透露;莎菲妮亚脸色泛青,多玛德君的手仍在剑柄上,却没有方才的杀气:将自己当前的心境表现得最为大方、毫不遮掩的是卡塔力,整个人失了魂似的瘫坐着。他心里一定想着「这是怎样,怎么会这样,一定是搞错了吧」。



我也是。



我的心情和他一模一样。



作梦也没想过亚济安会无力到这种地步。



不是被当作孩子耍,简直是婴儿般脆弱,甚至更糟。差距就是这么巨大。



这样的画面我真的从未想像。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有办法赢得所有决斗。既然都一路打进路维·布鲁的所在地了,应该会有办法,亚济安一定有办法赢他,无论再怎么狼狈。



可是这幻想已被残酷地打碎。



已经什么也不剩。



希望和力气都枯竭了。



更别说希望只是我一厢情愿、只是错觉,说不定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费了那么大功夫来到这里,却只是体认这件事。



只有这件事。



「这里真是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方。」



路维·布鲁环视雕廊,稍稍侧首。



「这都是沾阿格纳奎亚拉的光,怪虫们勤快得很呢。你认为顶端有多高?有八十七美迪尔喔,很厉害吧?欧罗巴札斯是很强壮,但从这种高度摔下来,一定不会安然无恙。当然——」



亚济安的头稍微摇了摇。



「里面的人也是。」



路维·布鲁高高举起同样长出钩爪的左臂。



「你实在是太令我难堪了,亚济安。受罚的时候到了。」



「——不……」



亚济安仰望着雕廊顶端,想站起来。原来亚济安还能出声,还能动作,决斗还没结束。不过,已经快了,到这种地步,做什么都难以转园了。顶端,欧罗巴札斯,那壁虎般攀附在顶端的的巨大生物蹬腿一跳,投身空中。怎么会,为什么,竟然这么做。不行啊,不可以,掉下来了,它掉下来了。八十七美迪尔?不会安然无恙?那是当然的,从这种高度摔在坚硬地面上,不用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会摔成一滩烂泥,粉身碎骨,肉屑溅得到处都是。啊啊,这……完了。无可奈何,无力回天,无计可施,欧罗巴札斯要摔下来了。不是正上方,有些偏差,就算可能不会把我砸成肉饼,但也全都完了。人质真的在那里面吗?真的吗?这样的问题闪过我心里。不是就好了,希望午餐时间的成员其实是被关在其他地方,若真是这样该有多好。这只是毫无根据、说给自己安心的空虚愿望,我根本、也不会抱任何期待。我,什么都办不到,但亚济安似乎还想挣扎。他站起、跑远,而我的身体僵的像石头,一分未移。欧罗巴札斯越来越近,好大,怎么会这么大。亚济安一路奔向它的落点,就快到了。但是,已经没救了,已经结束了,已经够了,已经太多了,已经没希望了。然而亚济安仍甩出左手,喊了些什么。贾休基修?他大概是这样喊的吧,我没听过,但应该是个名字。一经呼喊,亚济安的左臂跟着膨胀,不是两倍、三倍,没那么单纯。当然,整条袖子都没了,亚济安的左臂暴露出来,是黑色的,有如包覆漆黑鳞片的狰狞生物。他左肩以下部位就像化为一条巨大的黑蛇,但前端、头部,并不是蛇;上下颚又尖又长,长了一整排粗如木桩的紧密尖牙,两眼红得骇人。那简直像是一头龙,一头只有粗壮的长颈子和头的龙,直接长在亚济安的左肩上,替代了他的左臂。换言之,那就是他的左臂,就像那群黑色细管构成了他的右手一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许是因为味道,关于这点——抱歉,说不定只是因为「我」,我好像跟蜥蜴还挺有缘的。缘,蜥蜴,黑色鳞片。难道那就是贾休基修?像那堆黑色细管叫阿尔卡地亚那样?我不清楚,还会是什么呢?光是看着眼前发生的事,就够我忙的了,哪想得了那么多。亚济安的左臂,贾休基修,嗷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地狂吼并咬向落下的欧罗巴札斯。是颈子,贾休基修张开大口,狠狠咬住欧罗巴札斯的颈子。从八十七美迪尔高处落下的惯性,瞬时压溃、扯断了欧罗巴札斯的颈子,贾休基修上下颚连接处也被冲裂,没有完全挡住,但欧罗巴札斯的坠落已在此停止了数秒。少了颈部以上的欧罗巴札斯整个倾倒下来,先行着地的后肢无力支撑它巨大的躯体,顿时压扁似的扭曲,尾巴也是。



欧罗巴札斯轰然倒地,四脚朝天。



贾休基修夸耀胜利似的嗷鲁嗽鲁嗷鲁嗽鲁地笑,阿尔卡地亚也骚然晃动着。



亚济安转过身来。



左眼上的洞已经填平。



而他的眼——



是一双澄透至极,仿佛深不见底,什么也容不下、什么也不追求、什么也没有的眼眸。



「喔喔喔喔喔。」



亚济安带着透明得什么都映不出的眼,发出兽嚎般的叫喊。



其中感觉不到一点理性、意识、智慧或感情。



那只是单纯的声音。



空洞无实。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贾休基修和阿尔卡地亚跟着那声音嗤笑、骚动。很明显地,他们正感到欢喜,因喜悦而亢奋。



突然之间。



亚济安的唇弯成笑容。



「啊哈哈哈哈。」



笑声迸响,不合时宜、滑稽又了亮,双眼依然透明。亚济安动了,快得眼睛跟不上。一阵风吹过,使玛利亚罗斯尖叫着蹲下。在上面,亚济安从头上不远处掠过、跳过。回头一看,发现阿尔卡迪亚几乎缠满了亚济安全身,黑色细管的团块中不断传出了亮得令人心寒的笑声。贾休基修冲了出去,似乎是跟定了路维·布鲁,但它的标的已升上高空。阿尔卡地亚和贾休基修同时延展,追向路维·布鲁,爪尖几乎构着了他,眼看就要逮个正着。这瞬间路维·布鲁一晃身就消失不见,在高于原位五美迪尔处出现。至此,阿尔卡地亚已蜷成长约五美迪尔、直径约三美迪尔的圆锥,且体积骤然膨胀,一转眼就包覆了贾休基修,化为巨大黑柱窜向路维·布鲁。他唇角依然高翘,但两眼略为睁开。黑柱顶端跟着膨胀、爆裂,亚济安伴着笑声从中跳出,刺出贾休基修,然而路维·布鲁再次消失,出现在三、四美迪尔远的位置,向亚济安伸出左臂。亚济安没躲开,尽管五只钩爪刺进他左右脑侧、颈子和双肩,他依然哈哈大笑,并连同路维·布鲁的左臂收回阿尔卡地亚。路维·布鲁想抽回左臂,但动也不动。才以为封住了他的动作,就听见一道有如空间被劈开、既锐利又沉厚的响声。是魔术,他让乔西亚发动魔术了吧。形同黑柱的阿尔凯地亚蜕皮似的从外层层破碎,路维·布鲁跟着将左手使劲一拉,顺利抽出。阿尔卡地亚,即黑色细管聚合成的柱状体在密集的斩切中鼓圆,滚动似的退开,与路维·布鲁拉开十——不,大概有二十美迪尔的距离后,亚济安又出现在阿尔卡地亚之中。阿尔卡地亚逐渐缩回,成为亚济安的右臂,但只是保持轮廓,实际上还是拟态成右臂的黑色细管聚合体;左手的贾休基修没有拟态,保持其狰狞的样貌,缩至约一·五美迪尔长;亚济安仰望着路维·布鲁,嘴里依然笑个不停。



「太可惜了,亚济安。」



路维·布鲁蹙着眉,叹息般吐气。



「如果你真的是瑕疵品,那就太可惜了。」



「啊哈哈哈哈哈。」



亚济安只是大笑,接连不断地笑。仿佛除了笑什么也不会的发笑人偶,不为任何事,就只是笑。笑声空洞,有如风声,简直发疯了似的。



我不想再听,听不下去了。每听那笑声一秒,我的心就紧缩一分,恐怕缩到极限就要破裂。我想捂住两只耳朵,但左手动不了,只好闭上眼睛。多玛德君人在袒露肚皮的欧罗巴札斯旁,以大剑劈砍着它的腹侧,嘴里不知在喊些什么,好像是「过来帮忙」。我对多玛德君在做什么没有多想,听他需要帮忙,我就蹒跚地走过去。多玛德君一剑一剑地在欧罗巴札斯肚子上砍开几个洞,卡塔力冲到其中一个边插进右手。「有人吗!有人在吗!」如此大喊的卡塔力表情一变,像是有人从里面抓住了他。「会痛啦!痛痛痛痛痛痛,痛死啦猪头!」荆王抓住卡塔力的左手向后拉扯,约格将头探进其他裂口,飞燕和莎菲妮亚似乎不打算离开治疗皮巴涅鲁和蓓蒂的由莉卡。我选择帮助荆王,和他一起拉卡塔力的左手,即使他尖声惨叫也照拉不误。感觉得到,的确有另一个人紧握卡塔力的右手。很快地,那人露出了手腕、手肘、肩膀,然后一个满头黏稠体液的男子探出脸来。好扭曲的一张脸,不是表情,五官本身就很扭曲。不知是何颜色的体液之下,似乎有着白色的头发,但他不是老人,右眼蓝左眼黑。男子放开卡塔力的手,自力爬出裂口,狼狈不堪的他一落地就左右张望,并恶行恶状地说话。「现在是怎样,啊?到底是什么情况?莫名其妙。开什么玩笑啊蓓蒂,你那是什么样子?死在那里做什么啊,垃圾女……!」「她才没死哩!」「还要你说?那个女人哪那么容易死啊。」听卡塔力对他大吼,男子立刻吼了回去,咂嘴后仔细端详卡塔力和荆王,说了「你们几个……」就又咂了一次嘴,抬颚指指裂口。「里面还有,还很多,全都活着。现在就先别管那么多,照我的话去做,帮我救人。」「不用你说我们也会救啦!」卡塔力又将手伸进裂缝,荆王也跟进。白发男转而望着我,眼神像是瞪视,可是并不直接,带有怨恨却不够锐利。他见到我毫不抵抗地接受他的注视,看似有些惊讶。事实上,我真的不以为意。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应该很清楚才对,但我却表现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我将这一切当成了梦境,现在的感觉就像在梦中茫然徘徊,甚至比梦还不真实,连那道笑声也模糊不清。我想装做没听见,而我似乎真能办到,于是我那么做了。



但白发男不一样。



他不再看我,寻找笑声的来源。



尔后他咬牙切齿地歪着头,眯起蓝眼瞪大黑眼。



「——那是、亚济安吗……?」



我感到紧缩的心脏遽然膨胀,泵出大量血液。我能清楚听见血液奔流,胸口几乎涨破,全身颤抖。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他为何用那种口吻说出那种话。因为,他不是午餐时间的人吗?他们不是伙伴吗?不是吗?是吧?那么,他为什么会那样?他不是应该知道吗?那声音不就是那家伙的声音吗?一听就知道了吧?马上就能听出来吧?然而他却说「那是亚济安吗?」太过分了,真过分。没错,我大为愤慨,紧抓着白发男想说出那些话,但说不出口,出不了声。我只能抓着他的胸不停地摇,啊啊唔唔地呻吟,顶多重复挤出「可是」、「为什么」之类的只字片语,让男子一脸讶异、怀疑、困惑地看着我。我心急如焚,是因为说不出心里的话吗?啊啊,我想不是,不是那样,原本就不是。其实我一直知道,我没立场说那些话,我没那种资格。



那双眼、那双透明得什么也映不出的眼,拒绝了我。我被他拒绝了。



那我呢……?



当时回头的我,是以何种表情、何种眼神看他的呢?



我的眼神,就像看见了其他东西,没当他是亚济安。



我敢保证自己没那么做吗?



我确实是很震惊,但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不是的,绝对不是,要我发誓也行。不过,无论我能找出一百种理由辩解,恐怕也改变不了亚济安当时的感受。或许我让他觉得,他被我拒绝了。



说不定,那就是亚济安最害怕的事,所以,他才将力量隐藏起来。如果那能称为力量。很久以前,多玛德君对亚济安说过「你好像没拿出真本事」、「如果要说手下留情,我们也是彼此彼此」之类的话。多玛德君的灵敏嗅觉似乎早在一开始就察觉了些什么,而亚济安掩饰了那么久的秘密,也终于在今天被揭露了。



都是因为我。



为了救我。



不是今天或这两天的事,那些时候都是。像从地底堡垒阿法济回来的路上遭遇恶徒袭击,还有回到地面后对战蜥蜴人,都是因为我,总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



但我仍——



那明明不是有意的。



我完全没那么想,一丝丝一点点也没有啊。



我将手抽离白发男的胸,低俯着头,片刻后咬牙抬起,转身听亚济安的笑声、看他的身影。



亚济安右肩的阿尔卡地亚泄洪似的涌向地面,推升亚济安的身躯,迅速升高,贴近上空的路维,布鲁。贾休基修一口晈去,却在寸尺之际被他扭身躲开,钻过他的腹侧。路维·布鲁即刻以左手钩爪紧抓贾休基修,连同亚济安和阿尔卡地亚一起甩出。亚济安仍未停止大笑,撞上地面也不停止。



「我实在有点腻了,亚济安。都要打呵欠了呢。」「烦传无类KAdeux菩隆无赖SenJyn巍洋VinTien溥雷昙天菩提外天新天阿雷DefRefHO。」



乔西亚的念咒声与路维·布鲁的话相叠合,发动了魔术。连续的雷鸣震耳欲聋,电光将视觉劈个粉碎,成束的闪电涡旋着袭向亚济安。阿尔卡地亚保护亚济安似的扩张成伞状,但那群黑色细管却被削成飞散的碎屑;失去保护伞的亚济安勉强试着保护头部,以左臂贾休基修围着头就地卧倒。几道雷电在他身上轮番猛轰,将他一次又一次地击飞。雷声好一阵子才停歇,但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亚济安的背小幅震动起来,阿尔卡地亚飞散各处的碎片也开始蠢动。残留在右肩的黑色细管纷纷摇晃,似乎想搜集那些碎片,同时有某物从其内部、深处钻了出来。颜色苍白,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的,那是——一颗头,人类的头?像是女性。人头忽然跳出亚济安的肩,和死人般的外貌不同,她是活的。女人张开了眼,露出不带光泽,黑洞般的眼睛,湿滑的蓝紫色舌头来回舐唇。仔细一看,那些从亚济安肩上涌出的黑色细管,就像是从那颗头长出来的,虽比头发粗上不少,看起来就像是头发。女子突然咯咯而笑,贾休基修跟着嗷鲁嗽鲁地笑起,亚济安也啊哈哈哈地笑。他边笑边起身,烧焦的黑衣被扯得破破烂烂,其下露出的身体也是皮开肉绽,甚至有几处能看见肌肉;双眼白浊,唾液从嘴角流下。亚济安不停地笑,女子、阿尔卡地亚也是,贾休基修也是。阿尔卡地亚的碎片集中于一处彼此纠缠,跳向亚济安的右肩,并逐渐包覆了那张女性脸孔。亚济安甩动贾休基修捶地跃起,并使阿尔卡地亚浪涛般地撩起作为跳台再度飞跃,毫不拐弯抹角,一直线地朝路维·布鲁冒然挺进。路维·布鲁不躲也不闪,以尖端长着阿格纳奎亚拉头部的右臂直接殴击亚济安的脸,将他打飞。阿尔卡地亚接住了他,并再度化为跳台供他跃起,这次他先行以贾休基修攻击路维·布鲁。路维,布鲁左手钩爪钩中了贾休基修的咽喉,且向亚济安挥出右臂。阿格纳奎亚拉张开嘴,刺出喉内四条尖枪般的细舌,分别刺进亚济安的额角、下颚、脸颊和喉咙;乔西亚咏唱了某种简短的咒语,空中浮现新月形的光轮,将嗷哑哑哑哑哑哑哑哑地吼叫的贾休基修斩成两段。路维·布鲁舍下钩在爪上的那一段,亚济安下滑的身体脱离了阿格纳奎亚拉的细舌,缠着阿尔卡地亚摔在地上。笑声只有在这一刻停顿,亚济安将血液混同唾液吐出、喷出,同时哈哈大笑。



「我也是会心痛啊,亚济安。」



这让路维,布鲁略显不悦,耐性似乎就要耗尽。



「要亲手处分我一手拉拔大的你,我也是万般不舍,但我也是不得已的。你非得让我附在你身上的东西成为自己的力量不可,无论是劝说还是使用武力,若无法让他们服从你,亚济安,你就会——看吧。」



路维·布鲁舍下的贾休基修前半段缓缓爬动,接近笑个不停的亚济安并猛然咬了上去。对,他咬的是亚济安,咬在他腹部上。



「你就会被他们吞噬。」



亚济安笑着哀嚎起来。贾休基修上下颚剧烈钳动,咀嚼亚济安。起初看似那样,但事情有点变化。贾休基修的嘴潜钻进了亚济安体内,紧紧相连,逐渐与他同化。贾休基修潜入他的身体后,从遭到乔西亚魔术切断的左臂断面探头出来回到原位,并赶促亚济安似的扭了一会儿,再对路维·布鲁嗽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地吼。亚济安像个粗制滥造的线控人偶,以不自然的姿势站着,且不再大笑。他的脸失去了一切表情,松弛到有无呼吸都令人怀疑,活像还没塞进填充物的动物标本。不过贾休基修却活力过剩似的盘成一团或甩打地面并嗷鲁嗷鲁嗷鲁嗷鲁地笑,阿尔卡地亚也探出脸笑得咯咯响。



会被他们吞噬。



附在他身上的东西。



亚济安说过,他和罗肯很像,都在自己体内感受到不是自己的一部分。「那是、什么啊?」我这么问时,亚济安以摇头回答我。原以为那指的是「不知道」,但我错了,不是那样。亚济安应该是知道的,知道自己体内不是自己的一部分,其实是什么。



说不定罗肯心里也住着另一个难以控制的自己,最后「他」终于完全失控,才让他选择了那样的结局。或许他就是希望亚济安能阻止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亚济安体内有着那些东西。



贾休基修。



以及阿尔卡地亚。



会被他们吞噬,路维·布鲁是这么说的。可能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但他们确实试图吞噬他。



恐怕不只是肉体。



连同他的心。



和他的灵魂。



吞噬他的一切,将他占为已有。



亚济安将不再是亚济安。



而且,那就快发生了。



「至少啊,亚济安,在你不再是你之前——」



路维·布鲁开始缓缓上升。



「我要亲手毁灭你,我可爱的孩子(mai-dear)。」



他想做些什么。那会是什么?



那无所谓,与我无关,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更为急迫、非做不可的事。



我跑上前去,听见多玛德君喊我的名字,卡塔力也是、由莉卡也是、莎菲妮亚和荆王也是。我当然没有停下,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停下。那家伙略面向我的左方,脸略为抬起,但他眼中恐怕没有任何倒影,什么也映不出,就连路维·布鲁也没有。贾休基修紧盯路维·布鲁,嗷鲁嗷鲁嗷鲁嗷鲁地笑着并剧烈扭身;阿尔卡地亚那堆不知是不是头发的黑色细管迅速纷杂地增殖,几乎包覆了那家伙整个右半身。尽管如此,我仍毫不犹豫、毫不害怕。我一点也不怕,绕到那家伙面前,停了下来。



那家伙的眼不再混浊,又是那样地清澄透明,但还是什么也没有,就像个不会反光的玻璃珠。



不只是眼睛。



他那张应遭严重烧灼的脸庞只剩下些许血污,每寸肌肤都完好如初,但唇瓣呆滞地半开,唾液滴垂而下,整个人简直像个空壳。



没有意念、没有思考、没有感觉。



然而,他仍想跳起。



「亚济安……!」



就算真的扯破喉咙也无所谓,我以这辈子最大的音量呼喊那家伙。



那家伙竟然就这么停下动作。



脸、眼睛,都没有动。



那家伙的眼中还没有我。



可是,他应该听得见声音,应该听得见我。



我一多踏一步,贾休基修那双红得可怕的眼就瞪向我,嗷哑哑哑哑哑哑哑哑威吓似的低吼:黑色细管也伸了过来,抚摸我的额头、脸颊,卷在我手腕和脖子上,阿尔卡地亚探出了头,以空洞般的眼打量着我。不过那又怎么样,我才不怕,一点也不怕。



我一步步靠近他。



那家伙就在我面前。



都这么近了,他仍旧不肯看我。



这令我胸口一闷,眼头发热,眼皮微微抽搐,鼻腔刺痛。我忍了下来,咬住嘴唇,用力地咬,然后抽抽鼻子、脱下手套,伸出右手轻抚那家伙的下巴,手指滑到他唇边擦去唾液。



那家伙阖上了嘴。



并牵动唇瓣,发出呻吟似的声音。



「喂。」



我的手抹过那家伙的脸颊,以食指和中指夹住他的耳垂。



「你听得见我在说话吧?」



我该怎么做呢?



「我——」



要怎么做,你才肯看我呢?



「我……」



你应该知道你还是你自己吧?



「我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哪怕你的真面目是狗是猫,是异界生物(Freaks)还是大脂羽虫——大脂羽虫好像还是太糟了点……」



我只是傻笑一下,卷在脖子上的黑色细管就缠的更紧了。



「就算那样,我也……」



手腕也被紧紧拉住,呼吸困难,好痛苦,头晕目眩,好像就快昏倒了。这样我难以出声,但我一定得说。这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他,非趁现在告诉他不可。



「不会、讨厌你的。亚济安,我是永远不会、讨厌你的……」



淡蓝色的眼睛缓缓转向了我。



放大的瞳孔也逐渐缩小。



眼神有了焦点。



「玛利亚?」



呼吸忽然恢复顺畅,两腿跟着发软。



抱住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我的,是覆满贾休基修黑色鳞片的左臂,以及阿尔卡地亚黑色细管所聚合成的右臂。尽管外观不同,但它们无疑是亚济安的手臂。



亚济安扶我站稳,手中的力气越来越强。



不过我没抗拒,只是凝视着他。



并在他眼中清楚看见我的倒影。



真希望时光能够暂停。



一下子就够了,让我留在这一刻。



我应该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容许我悠哉地做这种事,但我想我根本是完全忘了。应该说,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会被亚济安抱住?而且是正面,我还没抵抗——别、别误会,别误会别误会别误会,没事,就当没发生过吧。因为事态紧急,该处理的就是要处理,没别的选择,纯粹是情非得已,没办法的事。总之,要赶快挣脱才行——在那之前,亚济安倒抽一口气,睁眼抬头,我跟着向上望去。



「喔?」



路维·布鲁瞪大了那双不祥的眼,吊起两端嘴角。



「你的心还有感觉吗?好哇,亚济安,不必客气。如果你还能取悦我,如果你办得到,就尽管尝试吧……!」



先不管路维·布鲁又再说什么鬼话——呃,不能不管,他的下半身是怎样?明明没过多久,目光才离开他一下子,这也变太多了吧?会不会太夸张?根本不是不像人类的问题了,竟然大成那样。路维·布鲁的上半身就像是插在那大得令人想说「够了吧?」的生物背上,而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那生物都无庸置疑地——



是一头龙。



那和全身黑鳞的贾休基修有张龙脸那种程度完全不同,是一头拥有珍珠般的鳞片和奶黄色的长毛,不折不扣的成龙。那大概是某种白龙吧,不过说归说,我一头龙也没见过。假如有,我大概早就没命了。据说就算是年长的白龙,体型在龙之中也不算大,但生性极为好斗,非常凶猛。即使外观堪称壮丽,但一如传闻的压迫感仍不断侵袭着我。说起来,像这种时候,无论那是什么颜色的龙,应该都没有多大差别吧。白龙张开了它的嘴,灰色的口腔中森然罗列着珍珠光泽的尖牙。它好像正在深呼吸,咽喉中似乎有着漩涡状的光。现在问题来了,白龙究竟想做什么呢?



「——龙息!」



「塔纳吐斯……!」



亚济安尖锐地呐喊,将我抱得更紧,脸都压在他胸口上,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心跳声。轰声很快地消逝。



重死我了,体重有如暴增十倍,地面剧烈震动,全身被向下挤压。可是,由于被人抱着,让我不至于被压得蹲下。感觉上,我没直接受到冲击。



他保护了我。



完整地包覆我,紧拥着我。



仿佛尽了一切可能,全力守护我。



亚济安保护了我。



看不见的重量跟着消失,接下来是巨鸟振翅般的声响。



我抬头观望。



亚济安淡蓝色的眼眸稍微眯起,嘴带浅笑。



「你没事吧?」



我楞楞地点头回答,不过我们为什么会没事呢?那是龙息没有错,遭到白龙的龙息攻击,怎么会一点事也没有?



我很快注意到了。



是羽翼。



亚济安背上有着一对羽翼。



刚才的,就是他伸展、鼓动这对满覆黑羽、保护了我的美丽羽翼所造成的声音。



亚济安环视周遭。由莉卡专心致志地治疗皮巴涅鲁,飞燕和莎菲妮亚抬着头楞在一旁;躺在皮巴涅鲁身边的蓓蒂坐了起来,表情既不惊讶也不疑惑,似乎带着一抹无奈的微笑;多玛德君、卡塔力和荆王停下了从欧罗巴札斯体内救人的手,各以不同表情望着我们,约格则不知上哪去了。那名白发男同样眯起蓝眼瞪大黑眼,使得原来就歪曲得很的脸更为歪曲,但一和亚济安对上视线,不只是一边嘴角,几乎半张脸都向上提起,形成一张狰狞恐怖,却有种特殊魅力,并非苦笑、嘲笑、微笑的笑脸。



「你这也太帅了吧,亚济安。」



亚济安回以骄傲、挑衅,但又安心、阴霾尽散、灿烂得吓人的迷人微笑。之后他看着我,在眼底点起温柔沉稳和善温暖得教人不解的光芒,轻轻静静地放开手。



「我先去和他做个了断。」



我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已不须言语,所以我默默望着他振动黑翼,飞升而去。好快,亚济安已在瞬息之间到达白龙的鼻尖。白龙张口前进,欲以其强壮的下颚一举咬碎目标,却被亚济安轻松扭身闪过,顺势以螺旋轨道冲向路维·布鲁。



「——亚济安……!」



路维,布鲁高喊着刺出双手,但在那之前,亚济安解放了右手的阿尔卡地亚,「松开」右臂。右肩顿时涌出巨量黑色细管,有如一道黑色喷泉。漆黑的浊流霎时紧紧捆住路维·布鲁双臂,而亚济安没有片刻停息,瞬即解放左臂的贾休基修。延展、膨胀的左臂不仅拥有龙形的头,还附有两条同样包覆黑鳞的胳膊,以蜥蜴人般的姿态袭向路维·布鲁。路维·布鲁没有坐以待毙,甩动了尾巴。相当于他下半身的白龙扭身摆尾,痛击贾休基修,亚济安立刻将阿尔卡地亚和贾休基修收成手臂,滑翔似的来到路维·布鲁上方且两翼一拍,以锥刺般的螺旋轨道急速下降,两脚直接踹在刚抬起头的路维·布鲁脸上。



路维·布鲁当场坠落,撞击地面。下半身的白龙即刻起身嘶吼,但上半身瘫软无力地垂下,一会儿后才起身,露出一张鼻歪牙碎、满是血污的脸。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亚济安没给他机会,完全不给,绕到他背后刺出解放后的阿尔卡地亚。黑色细管聚合而成的尖锐黑枪轻易刺入、贯穿,路维·布鲁看着正好从他胸口乔西亚那张脸破体而出的枪头,貌似又想说话,亚济安一样没给他机会,完全不给。解放后的贾休基修从后咬住路维·布鲁的头,亚济安连眉毛都没跳一下,让贾休基修毫不费力地将路维,布鲁的头一口咬破、嚼烂、吞下。失去头部的身躯痉挛抖动,嵌在颈子上的首饰跟着脱落,阿格纳奎亚拉力气尽失,白龙侧倒下来,被亚济安一脚踢起。下一刻,原本瘫软的白龙猛然回首咬住贾休基修。他体型虽小,但总归是成龙,还来不及反应,白龙已将整截贾休基修连同亚济安的左肩咬在嘴里,整个扯下。亚济安表情稍微一揪,右手按着左肩逃开,这时白龙重整姿势,而路维·布鲁的上半身,就算依然没有头,也似乎取回了力量。



「呜呜呜亚亚亚亚亚亚亚济安安安安!」



喊声涌泄而出,来自白龙,颈部一带。



有东西缓缓爬了出来。



那是个男性上半身。全身皮肤病态地白,连头发也白,只有嘴唇和指甲是黑色,有双黑、红、金三色的不祥眼睛。



「亚济安。你大意了呢,亚济安。有那么一刻,你丧失了戒心,是以为打倒我了吧?很可惜,那并不是我,我在这里。虽然我很想这么说——」



而且,他们接二连三地出现,转眼间不计其数。



全都是那个男子。



这也是、那也是,到处都是。



白龙全身都盖满了路维·布鲁。



「你」、「你认」、「你认为」、「你认为」、「哪」、「哪个」、「哪个」、「哪个」、「哪个」、「才」、「才是」、「真正」、「真正的」、「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呢,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



「简直是怪物展示会嘛。」



「你那是说我吗?还是,亚济安,你在说你自己呢?」



「都是。」



亚济安眯起眼,哼地轻笑。



「不过,我的情况更糟。」



怎么不多用些恶毒言词辱骂他呢?尽管亚济安有权倾泄怨恨,但他没那么做。他的腹部、横隔膜一带,冷不防露出一道横向裂口,里头空无一物,没有内脏、没有骨肉,连血也没流。那只是一个洞,黑漆漆地,不见尽头的空洞。



「一直没让你吃东西,肚子里的空间一定很多吧?」



亚济安淡淡地说。



「满足你的食欲吧,雅努。」



「——亚济安,你——」



数十、数百个路维·布鲁同时瞪开他们不祥的眼睛。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说了什么,话不成声,听也听不见。有风,地底刮起了风,风势强劲,吹向那个洞,空气朝那里猛烈流去。亚济安鼓振黑翼接近白龙,想不到连白龙也被吸了过去。路维·布鲁们表情歪曲,是强风使然,白龙踏定四肢,但没顾住尾巴,末端被吸入洞中。虽说是末端,但就粗细看来,应能轻易塞住洞口,但事实不然。白龙尾逐渐没入洞中,很快地整条都不见了,接着臀部、后肢都发出肉体遭强硬压缩的破碎声,消失在洞里。白龙雷鸣般的咆哮,听在我耳里简直是哀嚎。它只剩半截身体还在洞外,与阿格纳奎亚拉同化的无头上半身和许许多多的路维,布鲁也遭吞噬;前肢被吞后,剩余的路维,布鲁们紧抓着珍珠般的鳞和奶黄色的毛发,纷纷叫喊起来,但几乎听不清。在这段时间,白龙的颈子也迅速消失,路维,布鲁们跟着锐减。在白龙看得见的部分只剩一颗头时,它鼻尖长出了新路维·布鲁,不只是上半身,是一整个全裸的男性躯体。他是想跳下白龙的头一个人逃走吧,可是太迟了。在那之前,白龙已被完全吸入,路维·布鲁的脚、膝、腰、胸也陷进洞里。他环抱亚济安的腰,试图挣扎,但那是没用的,他的双肩崩溃似的一扭,被吸了进去。但他仍未放弃,两手攀在洞口,将一度进洞的头硬伸出来,并气喘吁吁地转动眼珠,或许是想看亚济安吧。可是,那个角度应该是看不见的。



「亚、济……安,你——」



「再见了(Adieu) ,父亲(dad)。」



「—  —」



路维·布鲁再能撑也到此为止了。他瞬时被洞吞没,消失不见;洞跟着关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连洞也不曾存在一样,没在亚济安腹部留下任何痕迹。



亚济安轻轻拍振黑翼,徐徐降落。



其间,贾休基修从左肩裂口探出头来,形成他的左臂,阿尔卡地亚恢复成右臂。



一踏上地面,黑翼就有如被亚济安的背吸收般消失了。



亚济安抬头仰望,吐出一口深长的气,在地上慢慢坐下,垂着头不动。



我跨开脚步。



并踢到某样东西。



这东西竟然还在呀。是那条首饰,有所损坏,但硬币般的部分还在,上头有钥匙的浮雕。我拾起首饰,继续向前走去。



亚济安毫无动静。



在他身前站定后,他才抬头看我,唇瓣有话想说似地蠢动,但没有后续动作。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才好,就这么蹲下,将刚捡起的首饰按在他的首饰上,两条首饰便只剩下在地面敲出清脆声响的硬币部分,其余的化为飞散的黑色粒子,消散在空气之中。



不知怎地,我微微地笑了。



在那之后我才发现。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喂,亚济安!不要在那边发呆,你也快过来帮忙救人啊!」



耳边传来白发男的喊叫。



我站起身,向亚济安伸出右手。



「走吧。」



淡蓝色的眼睛踌躇地一晃,而我全无动摇。在亚济安握住我的手之前,我不会别开眼睛。



亚济安几乎激动落泪似的眯起双眼,咬着轻提唇角,微微点头。



并轻握我的手。



我立刻紧紧回握。